從1919年“五四運動”前後開始,崛起的新詩便和傳統的詩詞,形成尖銳的對立。這種對立,貫穿了百年詩史。對立的結果,是各自為王,各領風騷。在中國作家協會的旗下,一個中國詩歌學會,管新詩;一個中華詩詞學會,管詩詞。賽詩,各有一套評審機製,各有一種批評原則,各有一支創作隊伍,各有一批評審專家。你那裏建立“詩詞創作基地”,我這裏聘請“校園詩人”。這兩年的“中國詩詞大會”,讓詩詞火了一把,很快被人議論“那是背詩的功夫”,火苗頓時低了不少;新詩百年,熱烈慶祝一番,自稱新詩也繼承了中國五千年的文化傳統,很快有人議論,是繼承西方文化傳統一百年吧……
這是現狀。就這樣走下去嗎?
有識之士提出,新詩和詩詞要團結起來,互相學習。好主意。
怎麼團結?怎麼學習?這應該是我們認真討論的事情。團結的手段,學習的措施,不是一種,哪種更有效,需要實踐的檢驗。根據個人的創作和研究經曆,發表意見,是當代詩人的曆史責任。
幾十年來,我寫新詩,也寫舊體詩。後來一心一意搞起對聯,新詩舊詩都寫得不多了。近幾年來,我評對聯,也評新詩,也評詩詞,常常將這三者進行對比,逐漸地悟出點東西,所感所悟,又逐漸清晰起來,形成了我發言的題目——
對聯是溝通新詩與詩詞的橋梁
這個命題,首先是把我自己嚇了一跳:天哪,對聯有如此大的功德嗎?仔細想想,這不是胡說八道,也不是開玩笑,還真有點靠譜。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參與主編《中國對聯大辭典》,第一次把對聯知識、對聯曆史用詞條的形式表現出來。我在寫“五四運動對聯”詞條的時候,驚異地發現兩個奇妙的現象。
其一,“五四運動”是我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這樣大的曆史事件,流傳下來的文學卻很有限:傳統詩詞和“孔家店”一起被“打倒”了,新詩也隻剩下幾聲遙遠的呐喊,能夠沉澱下來至今還被人樂道的,竟然是對聯!
五四對聯,遍布學校、店鋪,以至寺院,直接配合了學校罷課、商人罷市,具有強烈的戰鬥性,如:
四金剛捧日,的是可殺;
眾商行罷市,尤須堅持。
五四對聯,采用象征、借代、比喻、諧音、摹擬等多種手法,增強感染力,有高超的藝術性,如:
賣國求榮,早知曹瞞遺種碑無字;
傾心媚外,不期章惇餘孽死有頭。
特別著名的是上海一鳥店所貼的:
三鳥害人鴉雀鴇(指煙、賭、妓);
一群賣國鹿獐螬(諧指陸宗輿、章宗祥、曹汝霖)。
其二,五四運動以後,新詩成為詩壇的霸主,舊體詩詞創作雖然有南社、漫社等一批文人堅守著,畢竟“大勢已去”;但是,在這場大變革中,對聯不僅毫發未傷,還不斷形成高潮,像1924年孫中山先生逝世,全世界的挽聯鋪天蓋地,保守的估計,也有50萬副,在有些地方,寫挽聯的白布都脫銷了。
對聯能受到如此特殊的待遇,不被攻擊,不遭反對,生命延續,生機旺盛,隻有一個解釋:對聯是新詩舊詩共同的朋友。唯有這樣,對聯才能一手牽著新詩,一手牽著詩詞,成為溝通二者的橋梁。
對這個新命題感興趣的人會問,對聯是怎麼溝通的,換言之,對聯與新詩舊詩有些共同的東西才能溝通。它們的共性在哪裏?
我的看法,是三個方麵,不妨看作是三座橋。
第一座橋,是“語言橋”。
對聯和詩詞的語言溝通,不成問題,本來它們就是在一個詩歌傳統體係中。
對聯有格調如詩的:
春風放膽來梳柳;
夜雨瞞人去潤花。
——清·鄭燮
對聯有格調如詞的:
新相識,舊相識,春宵有約期方值,試問今夕何夕?一樣月色燈色,該尋覓;
這邊遊,那邊遊,風景如斯樂未休,況是前頭後頭,幾度茶樓酒樓,盡勾留。
——何澹如撰佛山賽會
對聯有格調如曲的:
出門一瞧,數十裏圖畫屏風,請看些梵宇僧樓,與丹楓翠柏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
歸台再想,幾千年江山人物,回溯那朱門黃閣,和白屋蓬扉接壤,名者爭名,利者奪利,聖者益聖,庸者愈庸。
——山東濟南千佛山北極閣
對聯的特色是雅俗共賞。“俗”的內容很豐富,其中一種就是白話。白話對聯自古就有:
放開肚皮吃飯;
立定腳跟做人。
——某相國題
“五四”期間,更有商鋪貼出的白話對聯:
學生一天不釋;
本店一日不開。
有些對聯,就和白話詩一樣:
嫩頭的綠葉,漸發芽了;
巧舌似黃鶯,真好聽呀。
——題音樂學校
當新詩與舊詩在“語言橋”上相會,便演繹出一個個精彩的故事:
賀敬之的像格律詩,郭小川的像元曲小令……而聶紺弩的格律詩口語化,一批年輕詩人正在用當代語境創作……
第二座橋,是“對仗橋”。
對仗是漢字獨有的存在方式,也反映了中國人思維的哲學意義,當然,對仗是對聯的靈魂。詩詞不以對仗為自己的基本特征,但在格律上離不開對仗:有些詞,相鄰的五字句、七字句是必須對仗的;律詩,中間兩聯也是必須對仗的。由於對仗,我們可以感到文字很美。這些都無須解釋。
問題是新詩對仗嗎?請看:
挽斷白發三千丈,
愁殺黃河萬年災。
——賀敬之《三門峽—梳妝台》
如果不那麼嚴格要求的話,它們本身就是一副對聯。郭小川“長吟大賦”式的詩作,以嚴格或稍為寬鬆的對仗為基本特色,如:
繼承下去吧,我們後代的子孫!
這是一筆永恒的財產——千秋萬古長新。
耕耘下去吧,未來世界的主人!
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間天上難尋。
——郭小川《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
以寫短詩見長的張誌民,更是注重句子的凝練,離不開對仗:
亭亭座座珍珠塔,
層層疊疊翡翠樓。
——張誌民《秋到葡萄溝》
“五四”以來,不少詩人的探索,力圖離古典詩詞更遠些,更自由些。但有個令人深思的現象,便是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對仗,“流露”出一些對偶句來。即使主張句數不等、句式不齊,甚至不用標點的,也難以完全擺脫“對偶”。如:
伊犁蘋果香又甜
鄯善的瓜兒甜又香
——艾青《墾荒者之歌》
向昨天告別,
不需要用眼淚串成珠鏈。
向明天走去,
不需要用彩虹搭成長橋。
——羅洛《不需要》
就是“五四”詩人,他們的“對偶句”也比比皆是。可以說,從每個現代詩人中,都可以找出這方麵的證據。那麼,“現代派”詩人們,又怎麼樣?有趣的是,他們也並不那麼討厭對仗。以著名的引起過爭論的那首來看: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全詩六句,竟然有四句是相當於“對仗”的。這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現在,我們很難在各種新“派”、各種新“體”的詩裏,找到對仗的例子,他們以“反傳統”作為自己的旗幟,故意不去對仗,成心破壞對仗,以形成自己的“風格”。這有什麼辦法呢?隻有到橋上見麵再說吧。
第三座橋,是“韻律橋”。
詩詞的韻律,比較好理解,簡單說,可以理解為格律。這種韻律,是古人長時期的經驗總結,形成有科學性的規律。平仄規律,是為了好讀、好念、好吟誦,可以吟出高低起伏,可以吟出蕩氣回腸。律詩要求押平聲韻,是為了能把聲調拉長。為什麼忌孤平,因為不好讀。“紅軍不怕遠征難”好讀,遠征改成長征,就沒法吟誦。
新詩有押韻和不押韻的。漢語押韻是體現了最好的韻律,有些詩人對於韻腳的選擇字詞十分講究,比如郭小川。我們看他《祝酒歌》的前兩節:
三伏天下雨喲,
雷對雷;
朱仙鎮交戰喲,
錘對錘;
今兒晚上喲,
咱們杯對杯!
舒心的酒,
千杯不醉;
知心的話,
萬言不贅;
今兒晚上啊,
咱這是瑞雪豐年祝捷的會!
你看,這裏的韻腳多麼精細:第一小節,雷、錘、杯,都是平聲字,而且都是陰平,第一聲;第二小節,醉、贅、會,都是仄聲字,而且都是去聲,第四聲。
不押韻的新詩,標榜“自由”,但“自由”的結果,總讓人感覺是分行的散文。走在“韻律橋”上,新詩有了重大發現:哈!對聯你也不押韻。
說得沒錯,對聯是不押韻的。對聯上聯一般以仄聲字結尾,下聯一般以平聲字結尾,一仄一平,當然不押韻;但是,這一仄一平,形成了韻律。不隻在句腳,全部對聯的文字都有平仄規律可循。
個別時候,對聯也在本聯中押韻,可以營造一種趣味,像梁章钜的作品:
客來醉,客去睡,老無所事籲可愧
論學粗,論政疏,詩不成家聊自娛
有的新詩,沒有標點,不像《祝酒歌》那樣,給讀者許多提示。而且,看起來隨意轉行,也許當中有語氣回旋、情感轉折的韻律在。
語言、對仗、韻律,這三座橋上,來來往往的人越來越多。新詩走過橋來,會看到詩詞的高妙;詩詞走過橋來,會看到新詩的瑰麗。
我常常在這三座橋畔行走。我對寫新詩的朋友說過,學點舊體詩吧,那裏有我們民族自己的東西,有說不完的魅力,你會受益良多;我對寫詩填詞的朋友說,不妨像新詩學習,那裏有新的立意,新的角度,更有接地氣的當代語境;寫新詩也好,寫詩詞也好,現在,我想對各位說,何妨多關注一下對聯呢,那也是一座寶山,攀登者必定有不尋常的收獲。
以上,我是從自身的角度談看法,所說的話可能有偏頗之處,那就請多加原諒。為此,仿照蘇東坡《題西林壁》改詩一首,來結束作為我發言:
新詩成嶺舊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詩壇真麵目,
隻緣身在對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