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實秋是我在高郵生活期間的老朋友,也是我內心裏一直都非常尊重的好友之一。每每憶當年在高郵的雖然經濟上貧窮但精神生活卻不乏情趣的“窮快活”的日子,腦際裏經常浮現的一些人,其中便總有著他的“顯像”。後來由於我們先後調離高郵,交往雖然很少,但不時仍有電話或書信交流,而他每每有新作出版,也都寄贈予我。這次他有新著《補說汪曾祺》出版,要我為他寫一篇文字,不僅義不容辭,也實在是對我的抬舉。
我的一直視金實秋為內心尊重的好友之一,與我對自學成才的人一貫敬佩的心理有關。我知道他的父親是一位學問淵博的人,但他本人卻因“上山下鄉”而失去了進入高等學府的時機。我認識他時他已是高郵文化館的工作人員,但他的文識和書法,在我的印象中,絕不是一般的大學畢業生可望其項背的。我是一個從煉獄中滾爬出來的人,在高郵被“落實政策”而到師範學校任教,有他和陸建華這樣一些朋友經常在一起交流,自然是一種精神營養的補充和豐富。所以我難忘高郵生活期間的老友和好友,更難忘他們在不知不覺間給我的鼓勵和幫助。
金實秋把他有關汪曾祺的一些印象的文字集結為“補說”自然是因為已經有了許多關於汪老的“正說”的文字。汪曾祺注定會成為文學史上要“正說”的作家,然而人們不應當僅僅從“正史”中知道一位大作家的成就和貢獻,還應當在許多日常生活細節和為人為文的品格中了解他的精神風貌,從這個意義上說,金實秋的這些“補說”的文字,不但不是“贅餘”的閑文,而是為人們研究汪曾祺這樣的大作家不可或缺的可貴史料。
我雖然在高郵時同汪老有“兩麵之識”,一次是1981年,一次是1985年,後來因調離高郵而沒有能更多地與他接觸。但是從高郵不時傳來汪老活動的信息,總是不斷地加深我對他的作品的閱讀印象。讀了金實秋這些“補說”的文字,不禁使我再次回憶起1997年在四川宜賓舉行的“五糧液筆會”上見到汪曾祺的印象。我是同邵燕祥到汪老的房間去看他的,見麵時不禁嚇了我一跳,他的臉部是豬肝色,與黑人膚色幾無區別,交談後出來,我對邵燕祥說:“汪老的臉色太難看,恐不是好現象。”他則答曰:“大概是酒喝多了的緣故。”整個筆會期間,隻要是休會,總是看見他在人群的圍繞中揮毫潑墨,我同邵燕祥對此均感歎不已;汪老實在是太隨意揮灑了。由於會議主辦者對汪老的特殊照顧,專門安排了幾位美女陪同並為他服務,而汪老亦常常在美女的圍繞中容光煥發。一位安徽老作家的夫人竟對此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在此亦可印證金實秋在《瑣憶汪老》中提及的他為女孩寫字的趣事:“在夫子廟狀元樓筆會,有的幹部、當官的沒有能要到他的字,而一個女服務員與他磨蹭一下,反而能立馬揮毫。”這些看似逸聞趣事的枝末微節,透示出汪老內心深處對女性的溫馨柔情,可以成為人們研究其作品中女性人物形象的一種參照。
金實秋筆下的汪老,不僅是一位平易近人、處事淡然的長者,更是一位嚴謹為文、思考縝密的作家。他前後為之糾結20餘年的《漢武帝》的“始構終棄”的過程,充分表現了汪老的明智與自知之明。任何一個作家,哪怕是偉大的作家,其寫作都是有所選擇有所放棄的,貿然地去寫那些不熟悉無把握的題材,或許會給人們留下一部敗筆之作。有寫作動機而最終放棄的不隻是汪曾祺,還有魯迅的不寫“長征”的題材、茅盾的放棄寫“鎮反”的作品。從另一方麵說,這無疑是作家回避了另一種“遺憾”的明智之舉。金實秋之所以如此詳細地把汪老對《漢武帝》從鍾情到舍棄的過程記錄下來,其深意也許不隻是對汪曾祺這個案的解讀吧。
由於金實秋是收集研究楹聯的專家,他的這些編著也大都賜贈於我,所以對他所寫的汪老為其書寫楹聯並為之作序的有關文字,特別地令我感動心儀。那封有關戲台楹聯的信,照我看來,實在是一篇真知灼見的“宣言”。且讀下麵這些文字:
“你必須自認為比這所有的對聯作者在曆史、生活、戲曲、詞章的修養上都要高得多,你是用一種‘俯瞰’的態度來看這些對聯的,隻是從曆史的、民俗的角度,才重視這些對聯。你自己應該顯示出:從文學的角度看,此種作品,才華都甚平庸,沒有什麼了不起,”這真是一段擲地有聲而理直氣壯的金玉良言,它的意義和價值,絕不是僅限於對待戲台楹聯,而是可以作為我們研究和判斷一切古今文學現象所應予秉持的汪老的“墨寶”,寫到這裏,我不禁要為他深深祝福了。但願他能堅持這種信念一直寫作下去。
說句老實話,我在讀了金實秋有關汪老為人寫序的文字之後,是在一種猶豫彷徨的心態下寫這篇所謂的序文的。我自忖同汪老的學識和膽識,有天地之距離,做學問常常不求甚解大而化之,本無資格寫此序文,但出於對老友和好友的感情和尊重,隻能“濫竽充數”一回了。我真的有點害怕汪老的在天之靈那雙明睿的眼睛看著我,鼻唇間的表情是一種“適當的微笑”。那麼,就請汪老原諒罷!
老汪能寫古詩,能作對,其對聯意象秀美,清詞麗句。不要說當代的作家,在和他同齡的文人中,對聯做的好的也不多。
比如題武夷山:
四圍山色臨窗秀
一夜溪聲入夢清
題洱海:
蒼山負雪
洱海流雲
上聯來自姚鼐的古文《登泰山記》,形容蒼山竟是渾然天成,還合其本名。老汪喜歡桐城派的散文。
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為早逝的女導演張暖忻寫的一副挽聯:
繁花此日成春祭
雲水他鄉夢白鷗
春祭、白鷗,指張導演的名作《青春祭》、《沙鷗》。讀之,讓無數影迷和讀者欲為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