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大明湖北岸有北極閣,又名北極台、北極廟、真武廟,祭祀水神真武大帝,始建於元代。其築於離地七米的高台之上,為一組單層建築,後依濟南北城牆(已於1950年拆毀),前臨大明湖,遠眺連綿南山,俯瞰省城萬千宦邸民宅,自是氣勢不凡,與之相配則有一副楹聯“宮中下見南山盡,城上平臨北鬥懸”。現今北極閣大門兩側懸掛的楹聯是1996年左右新製,集王羲之字。以往的楹聯何人所書,廢於何時,已不得而知。
北極閣這副楹聯始見於清道光年間,梁章钜《楹聯叢話》和王培荀《鄉園憶舊錄》。
梁著雲:“濟南城北有北極閣,遠對千佛山,俯瞰大明湖,枕城而立,為會垣最高處,有集聯雲:‘宮中下見南山盡,城上平臨北鬥懸’。可謂工而切矣。”
王著雲:“台上祀真武,懸聯雲:宮中下見南山盡,城上平臨北鬥懸。唐人句,若為此地設也。”
梁章钜,福州人,道光六年(1826)任山東按察使,在濟南居住約一年。道光二十年(1840)在廣西巡撫兼署學政任上,輯撰刊行《楹聯叢話》。
王培荀,淄川人,清代淄川乃濟南府屬縣。王19歲入泮,39歲方中舉人,53歲即道光十五年(1835)才離開山東到四川做官,其間因參加鄉試等,常遊曆濟南,對濟南風物十分熟悉。道光二十五年(1845)在四川榮縣知縣任上刊行《鄉園憶舊錄》。
梁王二人俱為飽學之士,且親睹閣上此聯。王說此聯為唐人句,這是對的,但不知為何沒有點出作者姓名。梁說集聯有誤。
此聯並不是集句聯,而是唐代蘇頲七律《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製》一詩的頷聯(全詩見錄於後)。直接摘取某一詩文中對仗的兩句,作為對聯獨立使用,這叫摘句聯。像濟南趵突泉上濼源堂抱柱聯,“雲霧潤蒸華不注,波濤聲震大明湖”,即為元代趙孟頫《趵突泉》詩的頷聯。不過北極閣聯是實詠他處而移用此處,且“切”得恰到好處,較之濼源堂聯更見博識與機心。隻是究竟何時何人所為,已不可考。濟南文史未能留其美名,實屬遺憾。
集句聯乃截取一人或數人的數篇詩詞文賦中現成的句子,拚集成一副對仗工整的聯語。集句聯是一種創作,有時為一成句尋找形式上與之對仗、內容上與之洽和的另一成句,非屬易事,甚至比自撰一聯更耗時費神。正如胡君複《集聯彙選·小引》(寫於1918年)所言:集句“其成篇者,則為集句詩,其不成篇而對偶者,為集聯。先後之墳,大略如是。至集句之意味,亦有可言者。當其心營目注,口眩舌吟,乍獲單鱗,未遇其偶,幾幾有寤寐好逑之思。若其鄭重得之,然且較量於銖黍秒忽之間。其相得者,稱為佳偶,詫為奇遇,忻然為之舉觴咀噱,謂可長共相保;苟其不然,則有淪落遲暮,深致其惋惜嗟悼者矣!茲事神施鬼設,若有天助,一涉矯強,便非良匹,故集句易作而難作。”所以,集句聯有形式上“工”和內容上“切”的問題。
梁章钜將此聯當作集句聯,並讚其“工而切”。其實,摘句聯原為詩之聯句,創作時有對仗工穩、工整與否的問題,而作為楹聯並非創作,隻是借用。即使是詠彼而移此,也隻有“切”與“不切”的問題,即是否切合某人某事某時某地,而無“工”與“不工”的問題。如果有人要選用不工整的詩聯作楹聯,要麼修改即再創作,要麼勸止。
由此看來,當時聯上沒有鐫刻作者姓名,梁章钜也不知相關詩作,而誤作無名氏的集句聯了。蘇頲是唐代大政治家和大文學家,《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製》是初唐七律名篇,此人此詩古時名氣之大,非今人可以想見。今天的文化人也很少讀唐詩了,人們所熟知的也就那麼幾十首、百多首,再加上這首詩的內容是為“封建統治階級的頭子”皇帝歌功頌德,近幾十年鮮入選本,今人不知,無足奇怪。而在清代不飽讀唐詩能算文人,能博取功名嗎?況且梁章钜出身書香世家,一生著述達70餘種、800多卷。林則徐在《梁公墓誌銘》中稱其“仕宦中著撰之富,無出其右”。梁竟不知此聯出自蘇頲,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民國初年,胡君複《古今聯語彙選》照錄《楹聯叢話》有關此聯的文字,隻是將評語“可謂工而切矣”刪去。民國初年另一種楹聯名著吳恭亨的《對聯話》,關於此聯照轉胡著,又在末尾加上一句自己的評語“亦恰恰如題”。胡吳二人也是博學之士,卻蹈襲前人之誤,同樣令人費解。
梁章钜的楹聯著述直到目前仍堪稱古今第一,胡君複、吳恭亨的聯語著作,也遠比《鄉園憶舊錄》影響廣大。況且《鄉園憶舊錄》不是楹聯專著,1993年底才得以點校排印出版,印數區區1500冊。所以,受梁著及胡著、吳著誤導,現代以來濟南人極少知此非集句聯,進而去探究其出處。
筆者所見談及此聯的文章、著作包括楹聯專著,至少也有二三十種,除榮斌先生及女兒榮新合著《濟南楹聯漫話》(濟南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再無一書一文指明作者,有的竟說是梁章钜所作。此聯出自蘇頲一事不被濟南人周知,既為蘇頲抱屈,更為濟南感歎。
蘇頲(670-727),字廷碩,唐代京兆武功(今陝西省武功縣)人。蘇頲出身高門望族,其祖上在西魏、隋朝都是顯赫重臣,其父蘇瑰唐中宗時官至宰相,封許國公。蘇頲曆仕則天、中宗、睿宗、玄宗四朝,唐玄宗先天二年(713)襲封許國公,開元四年(716)底至八年(720)初與宋璟同為宰相,共秉朝綱,在創建開元盛世中立有豐功,開元十五年(727)終於禮部尚書任上。他既是治世之能臣,也是唐初一代文壇領袖,當時與燕國公、開元中期宰相張說並稱“燕許大手筆”。蘇頲詩文多散佚,現存詩100首、文255篇。
蘇頲《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製》全文是:
東望望春春可憐,
更逢晴日柳含煙。
宮中下見南山盡,
城上平臨北鬥懸。
細草偏承回輦處,
飛花故落奉觴前。
宸遊對此歡無極,
鳥弄歌聲雜管弦。
蘇頲奉旨唱和的禦製詩今已不存,同題應製詩尚存13首,唐人和詩多不和韻,其中與蘇詩同韻的有三首,選錄如下:
和風助律應韶年,
清蹕乘高入望仙。
花笑鶯歌迎帝輦,
雲披日霽俯皇川。
南山近壓仙樓上,
北鬥平臨禦扆前。
一奉恩榮同鎬宴,
空知率舞聽薰弦。
—— 岑羲
九春風景足林泉,
四麵雲霞敞禦筵。
花鏤黃山繡作苑,
草圖玄灞錦為川。
飛觴競醉心回日,
走馬爭先眼著鞭。
喜奉仙遊歸路遠,
直言行樂不言旋。
—— 薛稷
暮春春色最便妍,
苑裏花開列禦筵。
商山積翠臨城起,
滻水浮光共幕連。
鶯藏嫩葉歌相喚,
蝶礙芳叢舞不前。
歡娛節物今如此,
願奉宸遊億萬年。
—— 劉憲
這13首詩作於同時應無疑義,大體時間是唐中宗景龍二年至四年(708-710),當時13位作者同為修文館學士。修文館學士選公卿朝官中善為文者擔任,編製24人,主要職責就是賦詩屬和,錯比文華,陪宴侍遊,取悅皇帝。
唐代長安城以東滻河西岸有兩座望春宮,北望春宮在長安城東北,南望春宮在長安城正東。詩中的望春宮指南望春宮。唐朝時,皇帝常在春天攜群臣來此祭天、親耕、修禊、遊宴,賦詩唱和則是其中重要內容。唐中宗耽於享樂,尤好此道。
這種應製詩是臣下奉命應和皇帝首唱之作,除了形式不由自己選擇外,內容亦有極大束縛,不外乎皇恩籠野、帝威極天之類。但其又自是一家句法,文辭要典雅精鑠,風格要宏麗高華。因此盡管曆代有資格寫應製詩的皆為詩文高手,佳作也是難得。在這13首詩中,蘇頲詩無疑是最好的,“宮中下見南山盡,城上平臨北鬥懸”,與用詞相近的岑羲“南山近壓仙樓上,北鬥平臨禦扆前”相比,境界高遠,氣象開闊,意奇語淡,旨貴言凡,不愧“大手筆”稱號。
即使在唐詩的天空中,此詩也是星光閃亮,被視為唐代應製詩和唐初七律詩體開創時期的代表作,尤以“宮中”一聯為曆代識家讚佩。
明代楊慎《升庵集》卷五十七:“唐自貞觀至景龍,詩人之作盡是應製,命題既同,體製複一,其綺繪有餘,而微乏韻度。獨蘇頲‘東望望春春可憐’一篇,迥出群英矣。”
明代許學夷《詩源辨體》卷十四:“至如‘宮中下見南山盡,城上平臨北鬥懸’,‘山光積翠遙疑逼,水態含青近若空’,亦初唐佳句也。”
明代周敬、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卷四十一“初唐七言律詩”:“應製諸篇,當以此為第一。”明代淩宏憲《唐詩廣選》亦有與此一字不差之評語,兩者有無關係待考。
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十三評點“宮中”一聯:“寫高峻意,語特渾成。”
清代吳烶《唐詩選勝直解》:“通篇雅韻翩翩。”
清代徐增《而庵說唐詩》卷十六:“七言律初唐最稱工麗,餘於許公此作,讚歎不絕。”
其實,即使今日,蘇頲這首詩也不能說多麼冷僻。近30年來,世上影響最大的唐詩選本是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初版的《唐詩鑒賞辭典》,至2011年底累計印數高達270萬之巨,其第60頁即選釋此詩。當代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名著《漢語詩律學》,亦舉此詩為例。
詩中的“南山”指終南山,距南望春宮約50裏,最高海拔2604米。“城上”一句是說回頭望去,北鬥星像懸掛於巍峨的長安城頭。不過,長安城距南望春宮有10裏之遙,從望春宮看長安城如同看終南山一樣,俱是平視,再說晴日也看不到北鬥星,所以無論從時間還是視角來講,皆為虛寫,以形容皇帝居所的神聖、莊嚴與崇高。
當這兩句詩遇到北極閣,仿佛天造地設,恰成絕配。站在北極閣南眺,綿延天際的泰山餘脈在眼前、在腳下。回頭再看,高聳的城牆淩閣而起,勢欲天接,若晚上抬頭仰視,即可看到“城上平臨北鬥懸”的壯觀景色。這簡直就是身臨其境的真實寫照,所以人們絲毫感覺不到它是“改嫁”到濟南,直以為它本就是北極閣的“原配”,竟極少有人知曉它與望春宮的因緣了。
“宮中下見南山盡,城上平臨北鬥懸”,唐詩佳句曆久衍化成濟南名聯,可以說閣因詩而增色,詩由閣得廣布。蘇頲這一傑出的曆史人物和他燦爛的詩文,因此與濟南與大明湖永遠而緊密地聯係在一起,這是濟南寶貴的文化財富和永恒的城市記憶,值得濟南人世代傳說、引為榜樣,從中汲取中華文明傳人所應擁有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