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竹垞先生在京師,除夕署門聯雲:“且將酩酊酬佳節;未有涓涘答聖朝。”脫盡名士習氣,而未嚐不傳誦於時,所謂言以人重也。又罷官後,集句為門聯雲:“聖朝無棄物;餘事作詩人。”其實“詩人”二字尚不足以盡先生耳。
彭文勤公自書京邸春聯雲:“門心皆水;物我同春。”日下士大夫頗以出語為話柄:“不過以‘門心’二字強揑耳。”然古人此等句法甚多,唐賈島《題長江廳》詩有“言心俱好靜”之句,意境正與相似,則用之楹帖,有何不可?況對句甚渾成乎。後汪銳齋儀曹德鉞仿其意雲:“臣心如水;王道猶龍。”則青出於藍,而不能青於藍矣。
京師宦宅所製春聯,每喜以本歲幹支分冠於首。如“乙未”雲:“乙近杏花袍曳紫;未勻柳色綬拖黃。”“丁酉”雲:“丁歲觀光慚國士;酉山探秘識奇書。”皆有湊泊痕跡,莫如“戊寅”歲一聯雲“吉日維戊;太歲在寅”為自然也。
《畫舫錄》雲:“嶽大將軍鍾琪以名將兼通文墨,嚐訪舊好蜀僧大喦於揚州樂善庵,即席贈以聯句,雲:‘有月即登台,無論春秋冬夏;是風皆入座,不分南北東西。’庵即譯經台舊址也。”或以此聯為李笠翁所撰。
英煦齋師曰:“餘未諳習內典。臨摹古人所寫佛經,偶有會心,如‘比丘尼’,豈非尊我孔子乎?居馬蘭峪工次,時工人於舊寺中添建三教聖人殿,求作聯語,遂書與之雲:‘西域談經,心仰尼山思竊比;東周問禮,語傳柱史戒深藏。’”
吾鄉林樾亭先生喬蔭湛深經史之學,複工駢儷之文,有壽其姊夫李誌漢封翁一聯雲:“寶樹蔚彤雲,知諸出有陽元,望他日成吾宅相;華堂盈紫氣,溯原初於聃耳,喜長生本自家傳。”封翁為李研雲鴻瑞之父,蘭卿都轉之祖,宅相信不虛矣。
王夢樓先生贈蔣心餘聯雲:“前輩典型,秀才風味;華嵩品格,河海文章。”汪劍潭端光亦有贈聯雲:“沽酒近交鄉父老;解衣平揖漢公卿。”
阮梅叔亨為芸台先生介弟,文采風流,不愧難弟之目。曾撰《瀛舟筆談》十二卷,皆雜紀先生撫浙時事也。洪稚存先生亮吉於嘉慶戊辰八月十三日遊曲江亭,始與定交,用篆書楹帖贈之雲:“第五之名齊票騎;十三此夜訂心交。”梅叔甚喜,即附記於《瀛舟筆談》中。
張南山《鬆軒隨筆》雲:“高要莫善齋廣文元伯以學行聞於時,馮魚山先生敏昌贈以楹帖雲:‘奉母孝經看在手;教兒文選讀從頭。’”
吳興包果峰敬堂有著作才,阮芸台先生最賞異之,嚐贈聯雲:“吳興山水,古來清遠;包鹹論語,今尚流傳。”
李鬆雲先生少年科第,後頗偃蹇。年六十時,猶官成都知府。自壽聯雲:“三館六曹十七科,競稱前輩;一官萬裏二千石,遂老斯人。”
《秋雨庵隨筆》雲:“‘子建之才八鬥,我得一鬥,天下共分一鬥。’以鬥論才,奇矣。有曹姓人為彭澤令,其友人贈一聯雲:‘二分山色三分水;五鬥功名八鬥才。’運典恰切。”
蘭州府城西火祖廟,元宵燈火最盛。餘曾於公餘往觀,記得吳信辰一聯雲:“鑽燧木先春,食德飲和,且自披星朝赤帝;觀燈天不夜,衢歌巷舞,何妨捧日待黃人。”
王孚遠方伯述:“為滇臬時,每赴城外監視行刑,必就其地關廟行香。此廟僻在郊坰,且非有行刑事,直為人跡所不到。寺僧乞製廟聯,因以意撰句雲:‘度一切眾生於夢幻後;存千秋大義在天壤間。’”可謂不即不離。又言:“浙江桃花嶺有關廟,縉雲程教諭文淦撰聯雲:‘當時諸葛大名,荒祠古柏,嗟回首萬牛,何如漢壽亭垂,遍開蘭若;此地洞天小有,絕壁修篁,肅臨風千纛,休比武陵源藐,空說桃花。’”據雲此聯在浙東頗膾炙於人口。然上聯無端壓倒諸葛公,已屬無謂;下聯隻敷衍得“桃花”二字,實非佳構也。
西湖詩僧小顛。有《萬峰山房稿》。預為涅槃塔院。嚐於所居榜一聯雲;“老屋將傾,隻管淹留何日去;新居未卜,不妨小住幾時來。”
張南山為餘述武後廟聯雲:“六宮粉黛無顏色;萬國衣冠拜冕旒。”武後何以有廟,廟亦不知在何地,而聯語則亦莊亦諧,精切不易矣。
李笠翁雲:“李申玉廣文家有聲樂,餘贈之聯雲:‘門多桃李,案少簿書,別宦恐無此樂;前列生徒,後盈絲竹,今時複有其人。’又申玉之內子生於元旦,是日稱觴,即令家姬試演新劇。餘亦有聯雲:‘元旦即稱觴,鶴算龜齡齊讓早;歲朝先試樂,鶯歌燕語盡翻新。’”
笠翁芥子園門前二柳,門內二桃。桃熟時,人多竊取,因戲書一聯於戶雲:“二柳當門,家計遜陶潛之半;雙桃鑰戶,人謀慮方朔之三。”人以為謔而不虐。又題歌台雲:“休縈俗事催霜鬢;且製新歌付雪兒。”又題大門雲:“孫楚樓邊觴月地;孝侯台畔讀書人。”孫楚酒樓為白門古跡,太白觴月於此;周處讀書台,則與芥子園適相鄰也。
賈膠侯中丞有大園亭,棄而不居,改為鄉館。凡山右名賢之客都門者,皆得寓焉。李笠翁贈之聯雲:“未聞安石棄東山,公能不有斯園,賢於古人遠矣;漫說少陵開廣廈,彼僅空懷此願,較之今日何如。”
柯岸初居台諫幾二十年,李笠翁贈聯雲;“諫垣彌久望彌尊,看此際三公,都是當年等輩;封事愈多功愈懋,卜將來一擢,盡補往日淹留。”
笠翁有除夕贈程蕉鹿文宗一聯雲:“世間桃李盡出公門,何須臘盡始芳菲,滿眼無非春色;天下魚龍都歸學海,不待時來方變化,啟口即是雷聲。”
嚐見劉文清公書楹帖雲:“鏡裏有梅新晉馬;釜中無藥舊唐雞。”不知所謂。或雲是錢東澗句。
《隨園詩話補遺》雲:“對聯之佳者,或題禪堂雲:‘無法向人說;將心替汝安。’佛座雲:‘大護法不見僧過;善知識能調物情。’題虎丘畫春冊店門雲:‘一陰一陽之謂道;此時此際難為情。’題戲台後雲:‘做戲何如看戲樂;下場更比上場難。’或見贈雲:‘天上何曾有山水;人間樂得做神仙。’”
秦澗泉學士請假南歸,卜居於武定橋畔,相傳為前明何尚書汝寵故宅。取六一“瞻望玉堂如在天上”之意,名其園曰“瞻園”。園中有東山樓,自為聯雲:“辛勤有此廬,抽身歸矣,喜鳥啼花笑,三徑常開,好領取竹簟清風,茅簷暖日;蕭閑無個事,閉戶恬然,對茶熟香溫,一編獨抱,最難忘別來舊雨,經過名山。”
江寧董觀橋製府教增督閩浙時,愛西湖出水之勝,買宅於杭城之三撥營,擬解組後作平泉之墅。榜其門雲;“聖代即今多雨露;故鄉無此好湖山。”妙偶天然,人多誦之。後製府未及予告,而已歸道山矣。
京中宣武門外之方壺齋,本戲園,今改為官宅。餘叔父太常公首賃居之。公出視學廣西,餘妹婿龔小峰豐穀居之,獻歲自題門聯雲:“家傳渤海箕裘遠;春到方壺雨露新。”一切姓,一切地,李芝齡宗昉亟稱之。
費西墉京兆錫章以召試舉人,曆登清要,中年興高采烈,晚乃漸識夷塗。嚐於書室中自撰一聯雲:“酒闌興倦,事往情遷,隻不忘遊過名山,別來舊雨;此與秦澗泉學士語相同,近吳山尊自撰聯句亦用之,或皆襲學士語耳春去仍歸,人老難複,更休詫殿前起草,海外題詩。”蓋京兆久為軍機章京,以才望著名,及居諫垣,又曾奉命,充冊封琉球使者也。
《秋雨庵隨筆》雲:“葛秋生慶曾齋中懸一聯雲:‘書似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語極清新。‘青山’句,秋生自擬;‘紅豆’句,則許滇生太史乃普所對也。”
宣武門外上斜街趙象庵舍人家,菊花最盛,自號菊隱。花時過客如卿。聞其初未著名時,來觀者率不通謁,亦不問主人為誰。一日劉金門先生同京朝官借其園亭賞菊,酒闌,主人出素紙求先生楹帖,且乞新製。問主人有何好,答雲:“無他好,惟愛菊如性命耳。”先生信手書雲:“隻以菊花為性命。”而未有對語,複問主人何姓,答雲:“姓趙。”乃一揮而就雲:“本來鬆雪是神仙。”一座歎其工敏。
《秋雨庵隨筆》雲:“伊犁有過複亭,蓋為謫官而設,劉金門宮保過之,題一聯雲:‘過也如日月之食焉;複其見天地之心乎。’運用成語,天造地設。”
有以義園求劉金門先生撰聯者,先生集《四書》雲:“逝者如斯夫;掩之誠是也。”確切不移。吾鄉福州會館屋後,有野地一區,自前明即立義園,每春秋兩祭,同鄉之在京師者鹹集。聞鄉老言,舊有小亭,前明葉文忠公有聯雲:“滿眼蓬蒿遊子淚;一盂麥飯故鄉情。”淒婉動人。自餘入京師,則亭久圮,聯亦不存矣。
餘偶見一剃發店中懸“整容堂”匾,旁有聯雲:“雖然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工夫。”雖巧而不傷纖。又《桃符綴語》中載一聯雲:“不教白發催人者;更喜春風滿麵生。”又《秋雨庵隨筆》中載一聯雲:“到來盡是彈冠客;此去應無搔首人。”皆頗自然。又牙行市肆通用聯雲:“其交以道,其接以禮;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亦顛撲不破語也。
大路邊茶亭或題一聯於柱雲:“四大皆空,坐片刻無分爾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自東西。”淺語頗有禪理。又杭州湧金門藕香居茶室聯雲:“欲把西湖比西子;從來佳茗似佳人。”集句恰切,可人《西湖誌餘》。
鄭板橋六十自壽聯句雲;“常如作客,何問康寧,但使囊有餘錢,甕有餘釀,釜有餘糧,取數葉賞心舊紙,放浪吟哦,興要闊,皮要頑,五官靈動勝千官,過到六旬猶少;定欲成仙,空生煩惱,隻令耳無俗聲,眼無俗物,胸無俗事,將幾枝隨意新花,縱橫穿插,睡得遲,起得早,一日清閑似兩日,算來百歲已多。”
板橋解組歸田日,有李嘯村者,贈之以聯。板橋方宴客,曰;“嘯村韻士,必有佳語。”先觀其出聯雲:“三絕詩書畫”,板橋曰:“此難對。昔契丹使者以‘三才天地人’屬語,東坡對以‘四詩風雅頌’,稱為絕對。吾輩且共思之。”限對就而後食,久之不屬,啟視之,則“一官歸去來”也。鹹歎其工妙。
厲樊榭先生鶚葬於杭州西溪王家塢,不久,遂為榛莽。後四十餘年,何春渚琪遊西溪,見草堆中有樊榭及姬人月上栗主在焉,因取歸,偕同人送至武林門外牙灣黃山穀祠中,掃灑一室以供之。按:月上姓朱氏,烏程人。王蘭泉先生題其楹雲:“丈室花同天女散;圍摩詩共老人參。”見《蒲褐山房詩話》。
有集四書語為典肆聯雲:“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四境之內,萬物皆備於我;或曰取之,或曰無取,三年無改,一介不以與人。”亦自穩切。
吳山尊有題友人某別業雲:“淥水漾丁簾,增我輩閑中風致;名園依丙舍,祝君家看到雲仍。”雖無深意,而情文斐亹,自足動人。
聞吳山尊嚐於歲暮向孫淵如先生貸金,先生方自製室內桃符,謂山尊曰:“君能代我成一佳聯,便當如所請。”山尊應聲曰:“上相教除名士氣;至尊親許讀書人。”蓋上句乃董文恭公勖淵如之言,對句乃先生出試差複命時所親承天語也。先生喜其雅切,即如所請金數與之。山尊之善於譽人,皆此類也。
趙雨樓光祿與餘同直樞地,同膺察典,而後餘八年始出守鎮江。謁餘於吳門,索書楹帖。餘戲拈宋人句贈之雲:“醉中擲筆金鑾殿;睡起鳴笳鐵甕城。”雨樓甚壯其語,然出句有倨侮之嫌,雖成語亦不敢落筆也。
程春海侍郎最工作聯語,餘守荊州之明年,即擢淮海監司,適侍郎奉使督學黔中,過荊時,手揮一聯見贈雲:“南中喜得秦淮海;天下願識韓荊州。”人皆服其工敏。後餘擢藩吳門,侍郎主白下講席,贈聯雲:“名輩出樞垣,本杜斷房謀,陶甄南國;鴻才領詞坫,有歐書韓句,濡染東吳。”乙未之秋,餘奉召,複出授甘藩。瀕行,侍郎贈聯雲:“霖雨東興,樞密上才開遠略;好風西笑,湖山秀句帶邊聲。”次年餘擢撫桂林,入覲時,侍郎複贈聯雲:“洪容齋隨筆成書,實著作之淵海;範致能驂鸞有錄,比宦遊於神仙。”適餘方以《退庵隨筆》呈正,故出聯雲爾。時同覲入京者,有賀耦庚中丞。侍郎亦贈聯雲:“以孝去,以忠來,到處蒼生望霖雨;是賢臣,是學者,一編經世出名山。”蓋耦庚由江藩告養回籍,此次亦奉召複出,次聯謂所撰《皇朝經世文鈔》也。
春海贈林少穆督部聯雲:“理事若作真書,綿密無間;愛民如保赤子;體會入微。”少穆最工作小楷,故出聯自然關合。次聯亦能酷肖其生平。
龔闇齋觀察麗正七十生辰,其子定庵儀部求壽聯於春海。春海信筆書與之雲:“使君政比龔渤海;有子才如班孟堅。”餘亦寄一聯雲:“累世紀群交,憶蘭省樞垣,齊向後塵趨軌範;傳家召杜譜,喜皖峰滬瀆,共聽兩地頌台萊。”蓋觀察初由禮部入軍機,於餘皆為前輩。而餘宦江南,又適值觀察由安慶守擢蘇鬆監司也。
餘福州老屋在黃巷,唐校書郎黃德溫先生璞故裏,黃巢所稱儒者之宅,相戒勿犯者也。屋之對門為酒壚。憶初入宅時,先叔父九山公手書杜句作門聯雲:“座對賢人酒;門聽長者車。”後酒家酒漸不售,遂歸咎此聯,以為“賢人”語含譏諷。公因複集杜句改署於門曰;“宅入先賢傳;門聽長者車。”乃不逾年而酒家歇業,有一傖父奄有其地,改換門庭;後四十年,餘由蘇藩假歸,遂卜居焉。
黃巷新宅之西有小樓,餘始葺而新之。黃巷中以此樓為最古,因即榜為“黃樓”,集同人作詩張之。近以詩稿示餘小霞,為寄題一聯雲:“白傅早歸,一代福人居福地;蘇公再見,千秋黃巷重黃樓。”
餘於五十八歲引疾歸裏,有口號雲:“擇裏仍居黃巷宅;辭官恰及白公年。”李蘭卿以此十四字作分書楹聯相贈,時方得文衡山芝南山閣畫卷,餘自書“芝南山館”扁於廳事,蓋寓知難而退之意。並自製一聯雲:“曆中外廿年身,宦海扁舟,萬頃驚濤神尚悚;就高低數弓地,儒宮環堵,三竿曉日夢初醒。”嗣於東園中葺藤花吟館,又製一聯雲:“有客醉,無客睡,福簡簡籲可愧;長歌粗,短歌疏,詩平平聊自娛。”此二聯頗聞於時,江南僚友有以為妒者。又有百一峰閣,為園中最高處,餘所手建並題聯雲:“平地起樓台,恰雙塔雄標,三山秀拱;披襟坐霄漢,看中天霞起,大海瀾回。”客有誦此聯,決餘必當複出者。
百一峰閣之左有樓三楹,餘輯《全閩詩鈔》於此,因以為樓額。其聯則集前人句雲:“藏名詩酒間,竹屋紙窗清不俗;養拙江湖外,風台月榭悄無言。”樓之下為寶蘭堂,因庋褚蘭亭石刻於此,即集《蘭亭》字雲:“隨遇自生欣,暖日和風入懷抱;靜觀可娛老,崇蘭幽竹有情文。”
桂林太守興靜山,以四月四日周甲初度,餘以聯壽之雲:“宜民頌起延年後;壽世筵開浴佛先。”一切其官,一切其時,同人鹹以為工巧。蓋顏延年曾居此官,聊借用二字以寓壽意,尚不覺吃力也。
廣西節署之東南隅有銅鼓亭,庋大銅鼓一,壁上嵌謝蘊山、錢裴山二先生銅鼓詩石刻。其上有樓,因呼為銅鼓樓。地勢最高,宜於登眺。桂林千峰百嶂,盡在眼中。迄今七十餘年,樓漸剝陊,樓下榛莽塞徑,無過問者。餘蒞任之明年,始捐俸重修,並拂拭銅鼓。時幕府諸君皆能詩,因共和謝、錢韻張其事,僚寀亦以次繼聲,遂有《銅鼓聯吟集》之刻。樓既新,僉謂宜有聯,因憶前人有集山穀、東坡句,雲:“全以山川為眼界;故應賓主盡詩人。”若移作此中聯語,情景俱合矣。因書而懸之樓楹雲。
桂林棲霞山中有寺,由寺後穿山腹,可達七星岩。上有碧虛亭,為範石湖舊跡。亭前兩石柱刻聯雲:“先文穆風流宛在;家學士丘壑偶然。”款署範時崇。蓋康熙中曾為粵西藩伯者,先文穆是石湖,“家學士”則不知所指,遍詢之都人士,並檢誌乘中,皆不得其人,存以俟考。
《堅瓠集》雲:“泉州府學某教授,南海人,頗立崖岸。一日設宴於明倫堂,演《西廂》雜劇,有無名子書一聯於學門雲:‘斯文不幸,明倫堂上,除來南海先生;學校無光,教授館中,搬出西廂雜劇。’某出見之,赧然自愧,故態頓除。”以下諧語。
《堅瓠集》又雲:“常熟桑民悅懌以才自負,居成均時,為丘仲深所黜。後就教職,書對於明倫堂雲:‘文章高似翰林院;法度嚴於按察司。’”
又雲:“天啟中一巡按,為逆璫造生詞,題楹柱雲:‘至聖至神,中乾坤而立極;允文允武,並日月以常新。’有錄其詞以獻魏忠賢者,忠賢讀之不解,問左右何事說到黃閣老。蓋黃立極者,同時宰相之名也,左右曰:‘某禦史與爺作對耳!’忠賢艴然變色曰:‘多大禦史,敢與我作對!’趣召緹帥拘之,左右為之再三解晰,始喜。”
又雲:“吳郡吳文之,初名濟,方九歲,即工屬文。嚐自書對聯雲:‘移門欲就山當榻;補屋常愁雨濕書。’與同裏張濟同塾讀書,客聞其才,出對雲:‘張吳二濟聯床讀。’文之應雲:‘嚴霍同光間世生。’客善繪事,自撰句雲:‘畫草發生,頃刻工夫非為雨。’文之應雲:‘筆花燦爛,須臾造化不關春。’客喜,即以為畫室楹聯雲。”
又雲:“吳門有富翁鄉居者,求楊南峰書門對。此翁之祖曾為人仆,南峰題雲:‘家居綠水青山畔;人在春風和氣中。’上列‘家’‘人’二字也,見者無不匿笑。”
董文恭公有族人某居京師者,廳事懸一舊人所書聯雲:“賢者亦樂此;卓爾末由從。”其字甚雄偉,寶之二十餘年矣。一日紀文達師偶過之,詫曰:“此聯殆不可掛也。”某詰其故,師曰:“上聯首著‘賢’字,下聯首著‘卓’字,非君家遙遙兩華胄耶!”某始爽然撤去。
京師戲園每演一劇,必分開數日,始了其緒。蓋勾留觀者,使不能中途而輟也。有集聯雲:“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來。”可稱工切。又鄉村戲台聯雲:“父老閑來消白晝;兒童歸去話黃昏。”又有集《四書》句雲:“聞弦歌之聲,賢者亦樂此;見羽旄之美,鄉人皆好之。”上聯謂崑腔,下聯則亂彈武戲也。又一聯雲:“或為君子小人,或為才子佳人,登場便見;有時歡天喜地,有時驚天動地,轉眼皆空。”語雖質俚,亦自隱括。近有集《禊帖》字雲:“稽古昔畢類其人,賢以生為,趣由醜作;托清閑鹹臨此地,情隨事感,曲有文聽。”又吳立甫拔貢大本醉後為人促作戲台聯,因集句付之雲:“古今人何遽不相及;天下事當作如是觀。”又有作戲台後一聯雲:“凡事莫當前,看戲何如聽戲好;為人須顧後,上台終有下台時。”則幾於格言矣。
京師慶寧園戲台聯雲:“大千春色在眉頭,記當年翠暖珠香,曾遊贍部;五萬鶯花如夢裏,念此日丁歌甲舞,重睡昆侖。”詞意在可解不可解間。或雲是乩筆。大抵戲台聯莊諧並宜,但忌俗耳。或集經語雲:“治世之音安以樂;君子有酒旨且多。”則莊重不佻,用於官廨尤宜也。
餘紫鬆提戎步雲曰:“記得圓明園有一戲台聯雲:‘堯舜生,湯武淨,五霸七雄醜末耳,伊尹太公便算一隻耍手,其餘拜將封侯,不過搖旗呐喊稱奴婢;四書白,六經引,諸子百家雜說也,杜甫李白會唱幾句亂談,此外咬文嚼字,大都緣街乞食鬧蓮花。’”似此大識力,大議論,斷非凡手所能為。或以為自大內傳出者,近之。
對聯有可解頤者。康熙時,廣東詩僧住海珠寺,交通公卿,寺塑金剛與彌勒環坐,對聯雲:“莫怪和尚們這般大樣;請看護法者豈是小人。”又楊蘭坡題倒坐觀音像雲:“問大士緣何倒坐;恨凡夫不肯回頭。”又江西某君題養濟院雲:“看諸君腦滿腸肥,此日共餐常住飯;想一樣鍾鳴鼎食,前身都是宰官身。”
乾隆庚子歲,二藏活佛來朝,供帳極盛,住雍和宮,遠近僧徒參謁者,月以千計。活佛高坐跏趺,無少動也。未幾以出痘死。有好事者送一挽聯雲:“渺渺三魂,活佛竟成死鬼;迢迢萬裏,東來不見西歸。”時傳為笑柄。
魏善伯徵士題範覲公中丞廁聯雲:“成文自古稱三上;作賦於今過十年。”廁不必聯;然如此雅切大方,亦自可喜。若《一夕話》所載:“莫道輪回輸五穀;可儲筆劄賦三都。”又:“但願生民無殿屎;不慚宰相受堂餐。”又:“官司不令多中飽;燕飲應知無後艱。”則又遜前語矣。
繆蓮仙《塗說》雲:“安徽無為州老諸生得欽賜舉人,自作一堂聯雲:‘並未出房,幸虧得白頭發秀士;何嚐中式,倒做了黑耳朵舉人。’蓋俗以衙門中未上名而幫差者為‘黑耳朵’,故戲用之。又有一廩膳生,得欽賜副榜者,亦自書一堂聯雲:‘說甚功名,隻免得三年一考;有何體麵,倒少了四兩八錢。’未句蓋言廩祿也。”
袁簡齋先生雲:“或傳程魚門編修晉芳《京中移居》詩雲:‘勢家歇馬評珍玩,冷客攤錢問故書。’予笑曰:‘此必琉璃廠也。’詢之果然。因記商寶意移居,周蘭坡與萬晴初訪之,見門對雲:‘豈有文章驚海內;從無書劄到公卿。’萬曰:‘此必商君宅矣。’詢之亦果然。”
《續消夏錄》雲:“張明經晴嵐,除夕前自題門聯雲:‘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千錘百煉人。’適有鍛鐵者,求彭信甫書門聯,信甫戲書此二句與之。兩家望衡對字,見者無不失笑。二人本辛酉拔貢同年,頗契厚,坐此竟成嫌隙。所謂凡戲無益,此亦一端也。”
魯亮儕觀察性粗豪,而所居屋狹,自署其門聯雲:“兩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見《茶餘客話》。
《堅瓠集》載:“漳浦趙從誼知獨山州,州城極荒涼,衙署尤陋,趙自題楹柱一聯雲:‘茅屋三間,坐由我,臥由我;裏長一個,左是他,右是他。’”
《柳南隨筆》雲:“崑山歸元恭先生,狂士也。家貧甚,扉破至不可闔,椅敗至不可移,則俱以緯蕭縛之。遂書一扁曰‘結繩而治’。又除夕署其門楹雲:‘一槍戳出窮鬼去;雙鉤搭進富神來。’其不經多此類,時人呼之為‘歸癡’雲。”
陳文恭《續訓俗遺規》內載一事雲:“常州一老布衣,平時奸狡,自號清客。書門對曰:‘心中無半點事;眼前有十二孫。’有人續寫其下雲:‘心中無半點事,半生不曾完糧;眼前有十二孫,十個未經出痘。’見者絕倒。”
有一縣令自題其署外大門雲:“愛民若子;執法如山。”實非良吏也。他日有無名子續寫其後,成一長聯雲:“愛民若子,牛羊父母,倉廩父母,供為子職而已矣;執法如山,寶藏興焉,貨財殖焉,是豈山之性也哉。”記得宋漫堂《筠廊偶筆》中載:“一年老令君大書縣治之前曰:‘三不要。’下注:‘一不要錢,二不要官,三不要命。’次日視之,則每行下各添二字:‘不要錢’下曰‘嫌少’;‘不要官’下曰‘嫌小’;‘不要命’下曰‘嫌老’。”蓋與此同一惡謔也。
有某太守,清苑人,曾令涇縣,以貪酷聞。一日晨起,見廳事貼一《四書》集句聯雲:“彼哉彼哉,北方之學者,何足算也;戒之戒之,南人有言曰,其無後乎。”
前明袁蘀庵於令以荊州守罷歸,流寓金陵,落魄不得意。大書門聯雲:“佛言不可說,不可說;子曰如之何,如之何。”亦自謂以經對經也。
明末有海中渠魁,至普陀山設齋一月,手題楹柱雲:“自在自觀觀自在;如來如見見如來。”其字至今猶存。
公牘中字義多不可解。嘉應湯滋圃遊幕南陽時,戲作聯雲:“勞形於詳驗關谘移檄牒;寓目在欽蒙奉準據為承。”亦所謂以不解解之也。
嘉慶間,粵洋有巨盜郭,忘其名,乳名郭婆帶,雖剽掠為生,而性頗好學。舟中書籍鱗次,無一不備。船頭一聯雲:“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人之患,束帶立於朝。”在洋驛騷多年,官兵莫敢捕治。後為百菊溪製軍招降。予以官,辭不受,於羊城買屋課於,以布衣終。
嘉慶間,周蓮塘大宗伯兆基甍,德州盧南石師代之。時費西墉為京兆尹,與周至好,往吊日,一哭而殂。京師戲為周作挽聯雲:“一品頭銜讓南石;三聲腸斷失西墉。”
李艾塘雲:“揚州虹橋東岸,有靈土地廟。其前為過街亭,凡喪殯出城,廟僧輒有路祭,禮拜誠敬之意,如所親昵,以此為終歲盂飯計。惟風雪苦寒不能出戶時,但於枕上聞千百人履聲及笑語歌咢,不絕於耳,每生寶山空回之感。廟中有集聯雲:‘到處雲山到處佛;當坊土地當坊靈。’上語為金冬心農《登嵩雜述》詩句,對語為鄭板橋題如皋土地廟聯,句雲:‘鄉裏鼓兒鄉裏打;當坊土地當坊靈。’”
“青春鸚鵡,楊柳樓台”,司空表聖《詩品》句也。陳曼生郡丞集二句為對雲:‘綠綺鳳凰;梧桐庭院。”注雲:“張子野詞。”請梁山舟學士為書楹帖,學士愛其工麗,欣然書之。後遍考子野詞,並無此二句。蓋竟屬郡丞杜撰也。
嘉靖末,宜興大疫,有二青衿俱死,同上閻王殿,一從東廊,一從西廊,各相眄以目。王察其籍,皆以無罪放回。從東者述所見柱上聯,語為:“天道地道,人道鬼道,道道無窮。”恨不見西柱對。從西者述所見雲:“胎生卵生,濕生化生,生生不已。”其餘所見皆同。
福州鄉俗,每逢端午節,既於朔日懸蒲插艾於門庭,而五日午時,又必用紅箋書對句,貼於楹柱,謂之午時書。蓋自前明已然,亦桃符之別調也。相傳徐振烈即徐五自作門前午時書雲:“門幸無題午;人慚不識丁。”曹石倉先生以此賞異之。近日通行之語,如:“海國中天節;江城五月春。”及“保艾思君子;依蒲祝聖人。”語尚近雅。時人又有自出新製者,未免纖佻,其用“艾旗招百福,蒲劍斬千邪”及“蒲帶榮封一品;艾旗捷報三元”舊語者,蓋十家而九,則墮入惡道矣。
程春海侍郎在京邸續娶,黃左田先生贈聯雲:“調羹定識威姑性;灑翰應增呂子書。”陳石士前輩用光亦贈聯雲;“博議書成臨月按;合歡酒熟對花斟。”皆自謂雅切續娶,時亦頗傳誦之。按:此沿用俗傳《東萊博議》成於新娶一月事,實未考也。本書自序,謂“屏處東陽之武川裏,有從遊者,談餘語隙,波及課試之文,乃取左氏書理亂得失之跡,疏其說於下。旬儲月積,浸就篇帙”雲雲。無一語涉及新娶者。又考呂公年譜,初娶韓元吉女,在紹興二十七年,時居信州,不居東陽。後乾道三年,持母喪,居明招山。學子有來講習者,四年已成《博議》。五年二月除服,乃繼娶韓氏女弟。則是書實成於喪製中,流俗所傳,不足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