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者於京華赴野草詩社雅集,座中聞林岫先生語:“為文宜有清氣,為人須有清骨。”此語深合杜子美“心跡喜雙清”之旨,於近世士林流弊,亦為藥石,故吾心有戚戚焉,常受持讀誦為人解說。
去歲嚐與蔣有泉、葉子彤二公入浙,遇薄公鬆濤、樓君立劍,告以正裒輯《浙江當代三十三家楹聯集粹》,且約定三人各為一序。近日稿成,遂蒙寄誦。餘仍歲勞憊,智識久昏,然展讀一過,忽憶及林先生“清氣清骨”一語,頓覺心地豁然開朗,栩栩然若有所得。
夫楹聯,偶句而能獨立成篇章者也,乃後起之詩體,因遭逢新舊文化更替之巨變,未及比肩詞曲,躋身於風雅正宗之列。是故雖名家作手率以小道視之,蓋以為既非“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固無當於大雅之林。近卅餘年,雖作者漸夥,創作日豐,然多不諳取法,肆意騁才,直白堆砌政治概念者有之,曲意迎合市場利益者有之,因襲套用獲獎聯語者有之,生吞活剝古人字句者有之,致言語陳熟、形式支離、內容抵牾、格調卑俗、意境雜蕪諸相紛呈。究其原委,在於價值取向未契楹聯之本源耳。
詩體之美,古有成說。約其言,不外乎“清新雅正”數端。若一言以籠括之,惟“清”而已矣。有明蘭溪胡應麟公《詩藪》雲:“詩最可貴者清,然有格清,有調清,有思清,有才清……若格不清則凡,調不清則冗,思不清則俗。王楊之流利,沈宋之豐蔚,高岑之悲壯,李杜之雄大,其才不可概以清言,其格與調與思,則無不清者。”清人熊士鵬亦雲:“詩,清物也,勿囂而雜,勿昏而濁,勿粗而膚,勿冗而散。”進而言之,清字涵括之下,若詩體不同,格調亦有別,如《文心雕龍·明詩》所謂:“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宋元而降,又有“詩莊詞媚曲諧”之說,觀其流變,蓋由清雅漸趨俚俗。楹聯者,體兼機巧,功兼實用,較之詞曲,似又更近於俗矣。考詞之初興,源自裏巷曲詞,故有“詞媚”之論,洎乎東坡以詩入詞、稼軒以文入詞,變綺靡為豪曠,至白石以江西詩法入詞,句琢字煉,清剛醇雅,再新詞格,論者轉以“清空”“雅正”為詞學之指歸。元代陸輔之《詞旨》雲:“詞格卑於詩,以其不遠俗也。然雅正為尚,仍詩之支流。不雅正不足言詞矣。”楹聯融詩詞曲諸體而自成一家,亦詩之支流也,安能不以清雅為尚乎?故曰:不清雅不足言聯矣!餘觀《浙江當代三十三家楹聯集粹》,其特出於當代聯壇者,正在此“清”之一字。
浙江為吳越之地,東南形勝,今古繁華。才俊之區宇,文章之淵藪。詩人詞客,爛如星漢;名篇佳什,燦若煙霞。至於楹聯文學之萌芽也,宋有樓鑰之桃符,元有鬆雪之春聯;楹聯文體之開創也,明之徐文長允為先驅;楹聯名家之輩出也,明季清初有李漁,康乾嘉年間有金農、朱彝尊、袁枚、梁同書,道鹹同治年間有金安清、俞樾、趙之謙、李慈銘、黃體芳,清末民國有吳昌碩、朱祖謀、陳方鏞、羅振玉、蔡元培、章炳麟、王國維、蔡東藩、馬一浮、鬱達夫,近世則有夏承燾、邵銳、王蘧常。多為大匠宗師,而曲園之春在堂楹聯,更推個中聖手,椽筆縱橫,雄視古今。其間普通聯家,則以百千計。若夫他省士人題詠浙江風物,更不可數矣。噫嘻!清水清山,名家名作,如蘊玉,似含珠,其所得者,豈在“清”之外歟?
是書之甄錄,可謂承繼兩浙之豐厚文脈,而賡續時代之嶄新篇章也。卷首三老,均上世紀二零年代生人,民國舊韻在焉,發為聯語,金聲玉振,恍對古人。繼之十三人生於四零年間,其文也,風清骨峻,體正格高,允稱浙江聯界之翹楚,亦為當代聯壇之中堅。若論偶對工切,法度森嚴,文辭富贍,功力精深,則王翼奇、曹雲霖、薄鬆濤諸公更擅勝場。其下有五零六零後作者僅各三位,時代浩劫所造文化斷層,可見一斑,然六人聯語皆清雅可喜,頗具承啟之功。而後七零年代六君大放異彩,可兆傳統之複興。其間何長慶之樸厚自然,張榮沂之峭拔雄傑,已然播譽全國。末則八零後五子,年歲雖少,造詣不讓前賢。就中朱榮軍以雋永清奇,何智勇以淹博俊逸,廁身當世一流。尤可稱者朱榮軍之聯,立意獨到,常發乎奇想;描摹精微,時臻於妙境。於網絡聯界已罕見其儔,若假以時日,成就自當不可限量。尚有可喜者,卷末閨秀,不讓須眉,所製工切雅致,清新秀發,可諷可誦。如應綠霞於全國聯事活動時有斬獲,於浙江詩聯組織亦有擔職,才識兼備,甚為難得。此五子者,浙江楹聯踵武有人之證也。
《詩藪》又雲:“清者,超凡絕俗之謂。”藝文之道,要在足立生活而思超凡俗。何能耳?汲取天地清氣而闡發之。明末顧炎武曰:“文章之氣,須與天地清明之氣相接。”清代趙一清曰:“詩,乾坤之清氣也,作詩者非鍾夫清氣弗能為也。”為文然,為詩然,為楹聯亦然。而溯其源,要其終,豈非孟朱諸子所倡言為人長養“平旦清明之氣”也哉!林先生“清氣清骨”即此之謂也已。
薄公鬆濤、樓君立劍,清雅士也,為人不忮不求,無倚無偏,而獨有誌於聯語一道。吾知其誌,在相求聲氣,在光大浙聯,在存一脈清氣於此乾坤也夫。
丁酉仲春,劉太品序於北京城南蝸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