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介紹了宜昌清末聯家薑晴舫的壽慶聯,接下來再為讀者介紹他的哀挽聯。
薑晴舫的挽聯大多情感真摯,即便是代他人所撰,也能設身處地站在挽者的角度,述事言情,以情動人,讀來深情款款。挽聯中較多使用典故,采用“拉人作襯”的手法,或比擬逝者經曆,或抬高逝者身份,皆能貼人切事,分寸把握適度。典故的應用,使得挽聯內容樸茂厚重,格調典雅沉穩。
哀挽聯將分為上、下兩部分,上半部分為挽外人作品,下半部分為挽家人作品。本文為上部。在這些挽聯中,有挽老師的,有挽友人的,有代父親挽親戚的,還有兩副係代他人所撰。
從上半部分挽聯的形式方麵看,分句數量有三分句、四分句、五分句;各分句字數從四字到七字不等,而末分句一律采用了七字句,使得收結穩重有力。關於句腳平仄,以上聯為例,有仄平仄,有仄平平仄,有平仄仄平仄,有平平平平仄等多種安排方式,作者關於聯律的理解、把握及其個人喜好,於此可見一斑。
下麵以具體作品為例,試對薑晴舫的哀挽聯作些粗淺賞析。
挽李篤君師
從旅亙六載,憶曩時絳帳傳經,麵命耳提蒙雅教;
拜謁未兼旬,慟此日玉樓赴詔,淒風苦雨助哀聲。
此聯為挽師之作。由原聯注文可知,其師名李財達,“生嘉慶丙子(1816)八月二十七日,棄世光緒十九年(1893)七月二十八日”,享年77歲。
聯中使用了“絳帳傳經”和“玉樓赴召”兩個典故。下聯中“詔”當為“召”之誤。
“絳帳傳經”典出《後漢書·馬融傳》:“融才高博洽,為世通儒,教養諸生,常有千數。涿郡盧植、北海鄭玄皆其徒也。善鼓琴、好吹笛,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居宇器服,多存侈飾。常坐高堂,施絳紗帳。”聯中以“絳帳傳經”表達作者對六年從師“蒙雅教”的感謝之意和追念之情。
“玉樓赴召”典出李商隱《李賀小傳》:“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虯,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此典有兩方麵意思,一是婉言文人早死,二是婉指有才華的文人的死亡。被挽者去世時77歲,聯中當指第二種意思。
在對仗方麵,“兼旬”對“六載”、“此日”對“曩時”,為時間對;“玉”對“絳”,為顏色對;“淒風苦雨”對“麵命耳提”,為句內自對。多處工對,使整副聯的對仗工整程度得到提升。
挽陳子山君
頻歲京邸任豪旅,每冀夷水歸來,共話故鄉樂故友;
多才季方本襟誼,他日西坡訪舊,怕對難弟哭難兄。
這副挽聯作者是代父親薑漸占撰的。原聯有注:“代家嚴作。謂七令弟青山,與家嚴本襟誼,俱七丘劉姓至戚。”挽者(作者父親)與被挽者是什麼關係呢?挽者與被挽者的七弟陳青山係連襟(鄂西方言稱姨佬),娶的是七丘(都鎮灣鎮塘坊河村)劉姓姐妹。換句話說,此聯挽的是連襟的兄長。
“季方”有兩個義項。一指東漢陳諶,字季方,與父親陳寔、長兄陳紀並稱“三君”。另一位季方是唐代人,生平無考,事跡見《全唐詩逸》。結合後麵的“難弟哭難兄”來看,聯中應取前一義項。
“難兄難弟”典出《世說新語·德行》:“陳元方子長文,有英才,與季方子孝先各論其父功德,爭之不能決。谘之太丘。太丘曰:‘元方難為兄,季方難為弟。’”後遂以“難兄難弟”指兄弟兩人才德俱佳,難分高下。此聯以陳紀、陳諶兄弟來比擬陳子山、陳青山兄弟,稱頌逝者一家德行高尚。
此聯第三分句的“故鄉”“故友”、“難弟”“難兄”使用了重字的修辭手法,上樂下哀,增強了聯語的情感色彩,給讀者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此聯也有一些瑕疵。一是“旅”字處應平卻仄,與“誼”字平仄未能相對;二是“他日”對“每冀”、“訪舊”對“歸來”欠工;三是“對”字處應平卻仄,與“話”字平仄未能相對。
挽襟弟張生興
與我本策瑜姻婭,隻為時局滄桑,奔走風塵,恨未登堂聆清話;
羨君正英偉年華,況是上有重闈,下皆幼弱,怎忍撒手赴黃泉。
此聯為代他人所撰,被挽者係孫棟丞的連襟,是重溪(今屬都鎮灣鎮)人。上聯除交待逝者與挽者關係外,提到當時“時局滄桑”,末分句又一轉,遺憾沒來得及與逝者見麵,當麵聆聽逝者一席清談;下聯說逝者正值美好的人生壯年,上有父母待贍養,下有兒女待撫育,怎能忍心撒手而去?
“策瑜姻婭”,以三國時的孫策和周瑜,來比擬逝者張生興與挽者孫棟丞的連襟關係。孫策和周瑜,都是時代風流人物,以這兩位曆史人物來作比,既抬高了逝者身份,也抬高了挽者身份,可謂一舉兩得。
從聯意來看,上下聯第二、三分句,除領字“隻為”“況是”以外,其餘部分使用了分句自對。下聯中,“上有重闈”與“下皆幼弱”,構成了工整的自對。比較而言,下聯自對更工整,上聯中以“奔走風塵”對“時局滄桑”,結構和詞性不盡相同,其工整程度遠遜於下聯。可能有聯友會提出,分句自對隻是筆者的猜測,作者本意未必想使用分句自對。如果是這樣,那麼上下聯的第二、三分句則完全不對仗。考慮到薑晴舫對聯的整體水準,以及他在其它對聯作品中關於自對的使用,筆者認為,此聯使用分句自對的可能性更大些。
在句腳的平仄安排上,下聯第二分句末的“闈”字屬平聲,未能與上聯的“桑”字平仄相對,是為瑕疵。
值得一提的是,上聯末分句“清”字諧音“青”,與下聯的“黃”字相對,形成借音對。在不影響聯意表達的情況下,應用借對提升了對仗的工整度,值得借鑒。
挽熊文欽
前廿載就硯資山,君任官校,我謬族學,相逢輒傾談,曾向異鄉訂良友;
近十年代表鄂省,雲山迢遙,雁帛常通,共取重會晤,那堪中壽作古人。
被挽者熊文欽生平未知,由挽聯注文“時君任省垣議會,予館資田家瑞侄宅”可知,逝者時在湖北省議會任職。又由下聯“近十年代表鄂省”可知,逝者在省議會任職已近十年。
這副挽聯多有述及與逝者生前的交往。上聯說二十年前作者與逝者同在資山工作,這段時期雙方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相逢輒傾談”,並因同為外鄉人,“曾向異鄉訂良友”。下聯則述及二人分開後的情景。近十年逝者到省城武昌就職,而作者在家鄉教書為生,雖“雲山迢遙”,卻常有書信往來,還在預訂什麼時候再次見麵,哪料熊君已“作古人”,天人永隔。
上聯“資山”存疑,或為誤載。原聯注文言:“予館資田家瑞侄宅”,資田轄長陽西部、恩施東北及巴東南部一帶。而“資山”有兩個義項,一在湖北棗陽,一在四川資陽。挽聯與注文記載不一致。那麼,作者薑晴舫有沒有到過棗陽或資陽呢?據鄭子華《薑晴舫先生小傳》記載,在薑晴舫三十歲以前,分別於1897年、1900年、1902年三次到荊州參加院試,但三次均落第,“1902年先生三十歲時,開始了教私塾的生活。先後在佷山、古坪、水竹園,後到宜都、宜昌,然後又回到家鄉。”文中關於薑晴舫的生平經曆記載得比較詳細,但並未提及薑晴舫曾到過“資山”。由此推斷,“資山”有可能係“資田”之誤。
關於“中壽”,特別說明一下。中壽是多少歲?曆來說法不一。《左傳·昭公三年》:“中壽九十以上。”《莊子·盜蹠》:“中壽八十。”《呂氏春秋·孟冬紀第十》:“中壽不過六十。”從這副挽聯的內容和情感色彩來推測,逝者大概在六十到八十歲之間。
此聯第二、三分句,若單看上下聯對應位置的內容,並不對仗。這兩個分句使用了句間自對,即上聯的“我謬族學”與“君任官校”自對,下聯的“雁帛常通”與“雲山迢遙”自對。第一分句中,“近十年”對“前廿載”,“鄂省”對“資山”,使整聯對仗工整程度得到提升。
哭長姊李孺人
諸甥半屬衝齡,婚嫁未周,何苦靡依,最恨彼蒼不情,遽令長姊從王母;
衰慈已逾大耋,桑榆幾許,那堪墮淚,此後家人閑話,莫對高堂念女嬃。
這副挽聯也是代他人所撰。由注文“辛酉三月代比齋作”可知,此聯作於1921年3月,作者時年49歲。此聯從比齋長姊的家庭成員等相關情況入手,重在以情動人。由注文“時比齋慈親在堂,年七十有二”推測,其長姊去世時年齡約在五十餘歲。
上聯說,外甥們多半還是幼年,年齡大些的也未及婚嫁,蒼天無情,長姐就這麼走了,讓外甥們依靠誰呢?下聯說,長姐的婆母年老體衰,扛不住悲傷,禁不住折騰,以後家裏人閑聊的時候,切莫在老人麵前提到長姐,以免引她悲傷。
在對仗方麵,此聯並無精巧之處,比較平實。聯中六個稱謂詞“諸甥”“衰慈”“長姊”“高堂”“王母”“女嬃”的應用,略增對仗的工整性。還有個別對仗不工的地方,比如“墮淚”對“靡依”,詞性和結構不完全相同。值得一提的是,“桑榆”對“婚嫁”,一為並列結構名詞詞組,一為並列結構動詞詞組,可視為最短的句內自對。
此聯上下聯節奏點上的字,有幾處平仄未能相對。如“衰慈”對“諸甥”,皆平;“家人”對“彼蒼”,皆平;“莫對”對“遽令”,皆仄。這幾處還可調整優化。值得一提的是,此聯句腳平仄采用了“朱氏規則”。
薑晴舫挽外人的對聯作品,就暫且賞析到這裏。
在此文寫作過程中,筆者在縣檔案館蘇美嫩的幫助下,有幸讀到《薑晴舫詩聯注》的序言和後記,得知薑晴舫的對聯作品流轉曲折,收集不易,頗為感慨。聯集初為手抄本,取名《伴梅居士聯語隨筆》(“伴梅居士”為薑晴舫的號),收集聯作395副(原著標為409副,有重複作品)。薑晴舫1950年去世後,其聯語手抄本去向不明。1998年9月,根據本邑人士田文金提供的線索,長陽民族文化研究會的劉光容、鄭子華來到長陽麻池鄉,在農民田砥臣家中見到了《伴梅居士聯語隨筆》手抄本。不久,田砥臣便去世。時任長陽民族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楊發興擔負了手抄本的整理和注解任務。經過楊發興的辛勤整理和精心注解,在多方支持下,《薑晴舫詩聯注》於2000年麵世。這一年,正好是薑晴舫逝世50周年。
在該書的《序言》中,劉光容深情地寫道:“田砥臣是麻池鄉農民,是他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在長達半個世紀裏,保存了薑晴舫的楹聯手抄本”;“如果沒有田的收藏,也就沒有《薑晴舫詩聯注》的問世”;“如果說沒有他(楊發興)的辛勤整理注解,《薑晴舫詩聯注》也不可能出版發行。”
薑晴舫一生命運多舛,他個人的遭際是很不幸的。所幸的是,他的詩聯作品能夠保存下來,並經整理成書得以和讀者見麵,既是他個人的幸運,也是地方文化的幸運。這份成果來之不易,需要我們當代人將它繼續傳承下去。
(2020年9月於長陽龍舟坪)
薑晴舫出生世醫之家,祖輩和父輩曾在資丘、都鎮灣等地行醫,家裏開設的“薑萬春”藥號在當地小有名氣。薑晴舫天資聰穎,少有詩才,早年師從宜都人王柳村先生(曾任嘉魚學官)。他分別於光緒二十三年(1897)、光緒二十六年(1900)和光緒二十八年(1902)到荊州參加院試,均落榜。科場失意,仕途渺茫,他開始了教私塾的生活。從1902年一直到新中國成立,他先後在佷山、古坪、水竹園、宜都、宜昌等地教私塾,後來又回到家鄉教書育人,時長近半個世紀。
薑晴舫的晚年,是在極其悲慘中度過的。從薑晴舫58歲起,他先後失去了小兒子薑夢雄、妻子餘氏、二弟薑灼霆、弟媳李氏、侄兒薑家殿、侄孫(不知名)、大兒子薑家坤、大兒媳劉氏、侄女(不知名)等多名親人,晚年生活極度淒涼。
1930年2月,他年僅24歲的小兒子薑夢雄為革命英勇犧牲。他懷著無比悲痛的心情,寫下《哭愷兒》:
《哭愷兒》(其一)
抱義憤竟不顧身,才廿四弱齡,誤入險途傷浩劫;
棄全家怎能瞑目,況多累朋侶,應悔中道變清鄉。
[注]己巳春,奉沈縣長委令,辦清鄉風隊職。
《哭愷兒》(其二)
為株連於黨政初萌,清鄉未終兒遇害;
隻落得虧老幼流落,安居無所我何辜。
[注]兒年才二十四歲,詎料庚午正月二十一日聞凶耗。
薑夢雄,名家愷,1907年4月出生,從小隨父讀書,從縣立高等小學畢業後,投筆從戎。1925年到王天培部當兵。1926年北伐時,在國民革命軍第十軍第十團任副排長。年底隨北伐軍回到長陽,積極投入工農革命運動。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擔任縣交通員。1928年底,在縣保衛團任軍事教官。1929年長陽成立中國工農紅軍第六軍時,薑任炮團團長。紅六軍在資丘失利後,他同黃超群、李步雲一起,紅建紅六軍第一師,任副師長。
1929年12月,第一師轉戰到五峰時,遭遇敵軍伏擊,薑夢雄率師殿後與敵血戰,全師潰散。薑隻身突圍回到長陽,行至大堰白鶴嶺時,被團防頭子鄧甲山帶領的追兵逮捕。敵人要薑交出黨組織及地下黨員名單,他受盡酷刑,堅貞不屈,於1930年2月(農曆正月二十一)在鴨子口英勇就義,年僅23歲。
“抱義憤竟不顧身”、“棄全家怎能瞑目”,兩副挽聯情緒激烈,用語沉痛,對“才廿四弱齡”的小兒子及二弟等五名親人的遇害深表悲痛。在句式選用方麵,第一副采用七五七句式,第二副采用八七句式,多用長分句,更適合表達沉鬱悲壯的情感。這兩副聯在對仗方麵,沒有特別可稱道之處,作者注重的是內容和情感。
哭室人餘氏(其一)
聚處渺無期,誰知死別先分離,果酷病莫醫,苦到六旬難麵訣;
舉家誰負擔,為避戰時成恨事,傷晚年內助,深悔一月才歸來。
哭室人餘氏(其二)
勞卿內助亙卅年,隻為我頻歲遠館,兩次徙居,多虧得周男了女,今幸孫枝漸成,頗臻寬腸,恩緣遽分離,何忍黃泉路上去;
恨吾遲歸逾一月,竟舍汝白發殘軀,清瘦老伴,此後任東走西奔,即遂硯田生計,誰來掛念,薄命慟永訣,癡想南柯夢裏逢。
[注]室人素勤而傲,自任子歲各煙,遷居桐坡,力田蓄茶,健持門戶,惟率導兩兒過寬,似少義方。近數年作事漸怠,詎去冬病作,家居不寧,遂過戚裏靜養。今正予避難走江口,往返四十日,紆道旋裏,不獲麵訣,口偶言之,良用淚下。庚午三月二日伴梅居士記。
解讀這兩副挽聯前,先交待一下寫作背景。庚午年1930年,薑晴舫的老伴餘氏時年六十一歲。小兒子薑夢雄遇害後,餘氏悲痛難當,心力交瘁,距離薑夢雄遇害還不到一個月,餘氏於2月28日含憤而逝。餘氏去世時,薑晴舫因受株連正逃往枝江江口避難,一月後才知妻子病故。聯中“為避戰時成恨事”、“深悔一月才歸來”、“恨吾遲歸逾一月”,即言上述情況。
這兩副挽妻聯中,作者的情感是極其複雜的。有對妻子“內助亙卅年”、“苦到六旬”的褒讚和內疚,有對“清瘦老伴”“東走西奔”的愛憐,有對“聚處渺無期”的無奈,有“深悔一月才歸來”的悔恨,有“恩緣遽分離”的不舍,更有“薄命慟永訣”的悲慟。
在對仗方麵,“六旬”對“一月”,“卿”對“吾”,“卅年”對“一月”,“我”對“汝”,“路上”對“夢裏”等,皆見工整。另外,第二副聯中,“頻歲遠館,兩次徙居”與“白發殘軀,清瘦老伴”,“周男了女”與“東走西奔”,兩處分別使用了分句內自對。其中,“清”諧音“青”,與“白”相對,構成顏色對,使用了借對手法。
哭胞弟灼霆
慘冤豈今世,既家囊被搜,居廬被焚,甚至次男塚孫,又遭殘戕,何弟也衰病伉儷,竟從彈雨捐生,最苦到萬分,怪天公如斯憒憒;
衰季這下場,可殮無新履,葬無櫬具,所存幼兒少女,均未婚嫁,留我已頽老精力,遽付向平故事,立心籌完善,願冥漠諒此區區。
[注]名德晙,生光緒乙亥年,辛未九月二十日遇害,瘞定石坪上邊。
薑晴舫的二弟薑灼霆,與薑夢雄同一年遇害。在薑夢雄遇害後,保衛團又把屠刀伸向了他的親人。薑晴舫的二弟薑灼霆、弟媳李氏、侄兒薑家殿、還有一名侄孫,又先後被保衛團殺害。與此同時,保衛團還一把火燒了“薑萬春”藥號,薑家人賴以生存的藥號,在大火中付之一炬。這一年,薑家一共五口人為革命獻出了生命。上聯“既家囊被搜,居廬被焚,甚至次男塚孫,又遭殘戕,何弟也衰病伉儷,竟從彈雨捐生”,寫的就是薑灼霆及其妻子、兒子、孫子等齊遭殘戕的悲慘場麵。
下聯寫的是薑灼霆等遇害後的淒涼景象。“殮無新履,葬無櫬具”,要收斂連雙新鞋都沒有,要下葬卻沒有棺材。“所存幼兒少女,均未婚嫁”,僥幸存活的兒女,還沒有婚嫁,父母雙亡,今後誰來照管他們呢?“留我已頽老精力”,“我”這個年老體衰的老頭子,麵對變故卻無能為力,“願冥漠諒此區區”,但願你們在陰間能夠原諒“我”吧。
這副挽聯較長,全聯達98字,將悲痛融於悲慘場麵和淒涼景象的鋪排之中。兩結句頗為委婉,表麵上說怪蒼天糊塗、諒老朽無能,實質上是對戕害革命誌士的反動派的無情控訴。
此聯對仗方麵較為寬鬆,除了“次男塚孫”對“幼兒少女”比較工整外,其它地方沒有特別值得稱道之處。上聯“家囊被搜,居廬被焚”,下聯“殮無新履,葬無櫬具”,兩處分別使用了分句間自對。
哭坤兒(其一)
念兒抱病赴彝陵,長桑未遇,差幸紆道來館,剛一月話流離,計身家,異地相逢補今世;
別我冒暑寓津口,扁舟甫歸,那知鼻疣莫醫,僅中年棄幼弱,丟衰老,滿麵惡疾應前生。
哭坤兒(其二)
命數果難知,慟兒半生勤勞,隻落得酷病誤藥死;
家庭真不幸,留我六旬老朽,何又當卜夏喪明悲。
[注]兒邀李生品石,於五月九日赴宜昌醫院治病,旋走朱長溪,就王醫漢青診脈,自六月十八日返裏,過津洋口,再就周醫,十二日仍乏效。即覓舟還裏,複請李醫,更無驗。迨七月二十九日辰時遂棄舉家,年四十有三。奈上有衰朽,下皆幼弱,全宅淒涼,門祚落伍,至此已極,嗚呼慟哉!任申八月初六朱長溪客齋燈下揮淚草。
薑晴舫的大兒子薑家坤,因患鼻疣不治,於1932年7月29日病逝。此時距其小兒子薑夢雄遇害和妻子餘氏病逝,年僅兩年多時間。在此期間,妻子和兩個兒子相繼離世,對於年屆花甲的薑晴舫來說,該是多麼大的打擊啊!蒼天弄人,作者不由得感歎“命數果難知”。挽聯撰於一周後的八月初六。
聯中有兩個詞略作介紹。一是長桑,指戰國時的名醫長桑君。傳說扁鵲與之交往甚密,事之唯謹,乃以禁方傳扁鵲,又出藥使扁鵲飲服,忽然不見。於是扁鵲視病盡見五髒症結,遂以精通醫術聞名當世。事見《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二是子夏,指春秋末期衛國人卜商,字子夏,是孔子的弟子,列“孔門十哲”之一,從祀於孔廟,追封為魏侯。子夏因為兒子去世而哭瞎了眼睛。第二副聯下聯末分句使用了語典“子夏其子而喪其明”,該語出自《禮記》。
在對仗方麵,“兒”對“我”,“彝陵”對“津口”,“月”對“年”,“今世”對“前生”,“半生”對“六旬”等,皆見工整。另外,第一副聯中,“話流離,計身家”與“棄幼弱,丟衰老”,分別使用了分句內自對。
綜合看下半部分挽聯的形式,較上半部分形式更加豐富多樣。從分句數量上看,有兩分句、三分句、四分句、六分句、八分句、九分句等。從分句字數上看,從三字句、四字句到八字句皆有,除《哭坤兒(其二)》外,末分句一律采用了七字句,收束沉著穩健。
從分句內平仄安排來看,多數分句格律和諧,符合律句格律,個別句子存在“三仄尾”(如“路上去”)和“三平尾”(如“才歸來”)的情況,另有個別句子上下聯節奏點上的字未能平仄相反,如《哭室人餘氏(其二)》以“何忍黃泉路上去”對“癡想南柯夢裏逢”。考慮到這些挽聯皆為悼至親親人,作品側重點在於內容和情感,於挽聯形式方麵有所放寬或疏忽,也在情理之中。
對於薑晴舫來說,惡夢並未就此結束。1943年5月,日本侵略軍入侵長陽都鎮灣時,數十名躲在山上的婦女不幸被日軍發現。日軍結隊上山淩辱婦女發泄獸欲,不少婦女因恐受辱而投江自盡。這其中就包括薑晴舫的長媳劉氏和一名侄女。隨後,薑晴舫幸存的三個孫子,有兩個被國民黨抓去當兵,一個死在外地,一個杳無音訊,從此下落不明。
薑晴舫一生,主要經曆晚清、民國兩個時代。他生活的時代,國家戰事連綿,人民顛沛流離,也正是中國處於內憂外患、社會大動蕩的時代。薑晴舫平生教書育人,與世無爭,但處於時代洪流中的渺小的個體,命運豈是自己可以把握和主宰的?不能不受到時代洪流的推動、裹挾和衝擊。1949年,77歲的薑晴舫,迎來於新中國的誕生。他兒子為之獻出寶貴生命的革命事業取得勝利,讓他在有生之年能夠親眼目睹,想來該是何等地欣慰啊。新中國誕生的第二年——1950年,薑晴舫在他生活了幾十年的都鎮灣老屋裏,溘然長逝。
薑晴舫走了,留下了《昂鬆山人詩稿》和《伴梅山人聯語隨筆》兩卷手抄本。幸運的是,手抄本雖曆經輾轉曲折,半個世紀後卻得以重新麵世,並被有關部門的有心人士整理成書。
薑晴舫和他挽聯中的那些親人們,如果泉下有知,想必也應感到欣慰吧。
(2020年11月於長陽龍舟坪)
本文參考資料:
1.楊發興《飽經患難的伴梅居士》;
2. 鄭子華《薑晴舫先生小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