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湘水所連接的湖南和湖北,是荊湘文化的發祥地,也是古代楚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兩地同祖同根,接山連水,而古往今來,兩地誌士仁人的集會、寄寓、交流、融通,則飽含“原非異土;好話家山”的獨特家國情懷,這種情懷寄托在獨特的會館文化中積澱醞釀,從而被長久記憶、廣為傳頌,這在位於武漢的漢口長沙會館的諸多楹聯作品中可見一斑。漢口長沙會館(當地老人稱之為湖南會館),係當年湖南同鄉在漢口集會或寄寓之處所,建於清道光( 1821 一1850年) 年間,武漢解放前夕解體。漢口長沙會館興建於清朝統治進入晚清(1840年—1912年)時代的交疊期,而晚清時期,正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也是近代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形成時期。這期間,湖南湖北地區湧現出大批仁人誌士,同時荊湘大地也是中國近代思想、文化、經濟潮流興起和發展的熱點區域,我們從漢口長沙會館的楹聯作品中,能夠讀到與時代洪流息息相通的故鄉與異鄉、曆史與當下、民族與國家的無數歎慨與希冀,令人歌哭不勝、懷想不盡……在眾多社會名流及文人墨客所題的漢口長沙會館聯中,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當推湖南安化陶文毅所題之聯:隔秋水一湖耳,看岸花送客,檣燕留人,此境原非異土;共明月千裏兮,記夜醉長沙,曉浮湘水,相逢好話江山。這副被近代學者、湖南慈利吳恭亨先生譽之為“其佳在四周圍故事搬演生成,如金之鑄,如嶽之鎮。”的聯作,原載福建長樂梁章櫃( 1775一1849 年) 著《祖聯叢話》。 聯語起句便將湖南湖北兩地距離拉近,僅隔洞庭“一湖耳”,不管是“岸花”的“送”,還是“檣燕”的“留”,無非是在一家之域,此地本就不是“異土”嘛。而下聯,在上聯的鋪墊之下,雖剪取“長沙”、“湘水”之風物而“好話家山”,但如此“家山”又焉能分得出故鄉異鄉呢?!在所有楹聯作品中,有一副聯不得不提,那就是晚清“中興四大名臣”之一的湖南湘陰人左宗棠( 1812 一1885年)的題聯,聯雲:吳恭亨先生言此聯“亦流麗可喜。蓋文襄時以討叛正西征,故有對幅。”在此聯中,我們字麵上看到是中興名臣在此地托物寄情、懷古思鄉,但從“卅年作客,黃沙遠塞”的字裏行間,卻能隱約看到這位從湖南走出去的晚清重臣“平定陝甘、收複新疆、建設西北、興辦洋務”上下奔走的“作客”生涯,由此進而聯想到晚清到近代風雨如晦而又波瀾壯闊的中華大地,而這一切,在這比鄰而看的他鄉會館中,被遙望著湘楚故裏的左公,又化作鄉思,吟入江城的“落梅”之中……遠與近、巨與細、古與今、家與國,交織融彙,怎能不讓人生出歎慨無憑、俯仰無端的蒼茫之情呢?!此外,在所有楹聯作品中,還有一副分量十足,那就是清末“戊戌六君子”之一譚嗣同的嶽父李篁仙先生撰寫的聯作,聯雲:麓山之巔,湘水之濱,攜劍倚蒼茫,數前朝梅將功名,蔣侯威望;武昌以西,漢陽以北,憑欄瞰風物,想故國定王台榭,賈傅祠堂。吳恭亨言此聯“雖雄勁不足,而處處能顧定長沙二字,亦為語無泛設。”此聯雖如吳公所言“雄勁不足”,但內容卻飽滿渾厚、意旨深遠,充溢著李公對於故鄉地靈人傑的自豪之情和對民族前途的寄望之心。上聯中,“麓山”、“湘水”點出故鄉風景特質,“梅將功名,蔣侯威望”句中的湘楚雄傑名將梅鋗、名侯蔣琬,雖是前朝人物,但卻為湘楚大地帶來名譽聲望;下聯,把視角拉回到現實,“武昌以西,漢陽以北”,切合會館之地,但更像是設定了一個曠覽時代格局廣闊視角,在這個視角下,眼前的江山風物到底如何呢?李篁仙(1825-1894),一生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風雨飄搖的晚清時期,其時國事衰微,內有反抗頻仍,外有列強覬覦,眼前之局怕是很難如李公之意。眼前的不如意,自然會促使李公把目光再投放到前朝之盛,代表著時代輝煌的“定王台榭,賈傅祠堂”的故國便成為了李公寄寓理想與希冀的托附之物,而重現輝煌之盼,則更見其深沉的愛國情懷。由此聯想到,為民族覺醒變法就義的其婿譚嗣同和自號“臾生”的其女李閏,夫婦充塞天地的浩然之氣,也應是門風承繼,足以令世人感泣。清代是楹聯創作的高峰期,也代表著楹聯創作的最高水平,而這其中,動蕩變幻的時代格局和風起雲湧的社會潮流,正是創作給養的現實來源,“國家不幸詩家幸”同樣可以演繹到楹聯創作領域。而漢口長沙會館的楹聯內涵所投射的,正是這樣一種家國情懷所帶來的強烈感染力和強大生命力,它成為一個時代的偉大記錄,更成為世代不應遺忘的一種民族記憶和精神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