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以來的曆代書院學堂,大多會有對聯懸掛於大門兩側,各個校舍的門柱上麵。作用在於熏陶教化,體現辦學宗旨,宣揚儒家正統,弘揚國學精粹,展示自家學堂的學術淵源,曆屆名人,顯赫傳統。
通常而言,書院的對聯會采用莊重典雅的語言,引經據典,用語都會出自於經史子集這些比較典雅的書籍。還有一些書院聯,會采用嵌名的寫作方式,當然這也是為了凸顯書院的名氣。
我們找一些著名的書院對聯來學習一下它的具體寫作方法。
吳恭亨《對聯話》:新化曾莆卿傳構,有(慈利)縣漁浦書院嵌字門聯雲:
漁獵群經,導揚百氏;
浦雲十色,溪月九霄。
【吳恭亨語】嵌字處典重不佻。
書院聯,貴文氣,貴雍和雅正。用語吐屬,貴有經綸之音,貴有勸學之意。不宜作兒女私語,不宜作市井俚言,不宜作求名逐利之想。
此聯上幅有絳帳設壇之意,下幅作弦歌春遊之想。對仗尤為精巧。
吳恭亨《對聯話》:永順縣有書院曰“雅麗”,其門聯雲:
雅言詩,雅言書,雅言執禮;
麗乎天,麗乎地,麗乎人文。
【吳恭亨語】以經對經,直如生鐵鑄成。
此聯嵌字如此,直須仰視。非飽學宿儒而不能為之。
上幅出自《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下幅用《易經·離卦》“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
上下幅皆有所出,複自行剪裁而合體。後人作聯亦應效仿之,既要能夠使用前人詞句,又要有能力修改剪裁使之適用於作品,而不必受限於成句不敢略作改動。
上幅言其學也,下幅言其用。
吳恭亨《對聯話》:漁浦書院在縣西八都漁浦,田東谿有—長聯,熔鑄其地山川人物,一縱一橫,語氣極輪囷,聯錄如下:
峒蠻訌漢,土酋嘯明,中更李唐趙宋,上下古今二千年,禽獮草薙,汔無寧時,日月曾幾何,弦歌詩書,蓋四海承平久矣;
澧水帶前,太華屏後,遠環龍寨天門,蜿蜒磅礡數百裏,鱗錯虯蟠,湊此堂宇,乾坤茲一洗,將相文武,與諸君深造期之。
此為長聯常見之定法。上幅以曆史切入,下幅以地理切入。單幅頗類詩之起承轉合之法,整體則長調之上下闋情景分寫之法。
起句,二三分句,直以其地悠久曆史切入。至四分句處,略作整理,即整合了前麵句子,又能夠引出後續文字,這裏就起到了承接的作用,至“禽獮草薙,汔無寧時”,繼續對2000年曆史進行評述。前麵的所有鋪排敘述,都是在為結語作鋪墊。
如何由鋪排過渡到結語呢?這裏麵“轉”的功效就極其重要了。“日月曾幾何,弦歌詩書,”何謂轉?就是要找到與前麵敘述的不同處,與之略加對比。比如此聯,前文鋪排的結論是兩千年“汔無寧時”。行文至此,忽然“弦歌詩書”,就是一個轉變,變化。那麼變化如何而來呢?結語就很自然水到渠成,生發出來“蓋四海承平久矣”。
下聯以地理形勢切入,前,後,遠處,各個角度的景物。到第四五分句處,略作整理,然後推出主角登場“湊此堂宇”。前麵的所有地理形勢,都是為此主角烘托氣氛造聲勢而已,都是配角。主角既然隆重出場,那麼這位主角的功用何在?“乾坤茲一洗,將相文武,與諸君深造期之”直接生發出勸學之意。
吳恭亨《對聯話》:(吳恭亨)漁浦書院二聯:
一雲:
新學闡歐美;
深山生龍蛇。
出語開宗明義,以示有別於舊學。對幅則穆遠宏深,氣象森嚴。期待英才輩出者也。《易》曰:龍蛇之蟄,以存身也。《漢書·楊雄傳上》:“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老杜詩雲:“荒庭垂桔柚,古屋畫龍蛇。”《左傳·襄公二十一年》:“其母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彼美,餘懼其生龍蛇以禍女。’” 杜預 注:“言非常之地,多生非常之物。”
一雲:
茹澧百派合;
太華一峰高。
【吳恭亨語】茹澧、太華,皆附近漁浦山水之名。
此聯切題巧妙,於周遭景物信手拿來,略加演繹,便成名篇。上幅言借河流而演學派淵源,百派歸宗之意。下幅則借山脈氣勢,演繹峰巒萬仞,唯我獨尊之意。豪情勃發。
要學習此聯借景生發的筆法。本身尋常景物,而能生發出不尋常的氣勢。
吳恭亨《對聯話》:澧縣澧陽書院,安化陶文毅澍未達時曾主講席,嚐留一聯雲:
台接囊螢,如車武子方稱學者;
池臨洗墨,看範希文何等秀才。
【吳恭亨語】予最喜誦之。
車武子:車胤,字武子,南平新洲(今湖南津市)人。東晉大臣。車胤自幼聰穎好學,因家境貧寒,常無油點燈,夏夜就捕捉螢火蟲,用以照明,自此學識與日俱增。
範希文:範仲淹,字希文,諡文正,亦稱範履霜,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軍事家、教育家。著名的《嶽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為千古名句。
津市新洲有囊螢台。澧縣一中有洗墨池。傳說是範仲淹當年讀書的地方。(另:還有王羲之的洗墨池,陶侃的洗墨池。此處則專言範氏。)
先理順句子前後所用典故與人物之間的關係,對聯閱讀起來就很容易。此聯是因人、因事切入,分用車武子與範仲淹事跡各自成幅。寫對聯要善於收集整理資料。曆史上,澧縣的典故,肯定不會少。其中涉及到讀書、出仕的人物事跡也不會少。但是作者慧眼獨具,挑選了兩位最有代表性的人物。
有了資料,隻是第一步。如何運用這些資料,演化出想要得到的主題,想要抒發的思想,想要挖掘的內涵,是第二步。
書院聯的基本格局,無非是幾點:一方麵是勸學,勸導學生如何潛心學習,我們叫“治學”,這是書院的任務之一;另一方麵,書院是培養人才的地方,但是培養什麼樣的人才呢?培養修己達人,明明德胸懷天下的人才。還有一些書院聯是用人文曆史山川形勢來壯書院聲勢的。
說到這裏,對聯的上下聯角度,以及各自所要表達的內涵就已經很清楚了。上聯借車武子來勸誡學生刻苦攻讀。下聯借範仲淹來勸誡學生,要胸懷天下。事實上這也是作者自己的內心寫照。所謂推己及人。
有了資料,有了立意,接下來就是如何組織語言,采用什麼樣的風格來表述。以期達到條理性,藝術性的完美結合。
我們看到,作者是先用典故切入,然後用典故引導人物出場,然後再給人物下一個定論,即車武子的“方稱學者”,範希文的“何等秀才”。
車武子用紗囊包裹螢火蟲照明,最後成為學問大家。範仲淹貧困秀才,劃粥而食,猶心懷天下。這樣就顯得文理通順,明了易懂。尤其是最後一句“何等秀才”則是能夠引起所有學生的共鳴。在推崇範仲淹的同時,還表達了另一種思想:彼亦秀才,我亦秀才,彼能為之,我何不能?這也是此聯最為精彩的部分,這是言外之音,題外之意,可以意會,難以言談。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陶文毅澍未達時曾主講席。當時陶澍還是一位教書先生,後來做到了封疆大吏,官聲很是不錯。而且對晚清名臣左宗棠也有伯樂之情,舉薦之恩。“所謂三湘子弟仰公回”者。
吳恭亨《對聯話》:近石門黃碧川按察照臨主講時,亦有題聯雲:
故老說宋玉屈原,自六經以來,騷壇嗣響;
大江曆岷山沱水,挾九澧同去,學海朝宗。
【按】出幅猶人意中所有,對幅則穿穴經心,體態特為雄兀。
又是一位學堂講師的對聯。這副對聯的立意和取材明顯有別於上一聯。前一聯意在導揚學堂的治學方針,此聯意在崇揚學堂的名氣與地位。
立意決定了選材,決定了視角。反過來說,視角和選材,也決定了立意。在實際寫作中,會有根據立意尋找資料,尋找視角的情況。也會有根據自己所掌握的資料來切入視角,推導出立意的情況。這與有什麼樣的裝備打什麼樣的仗,打什麼樣的仗需要什麼樣的裝備是一個道理的。是一個互逆的關係。
此聯意在壯學堂聲威。所以上下幅角度很清晰。上幅借曆史人物,下幅借山川形勢。
石門縣位於湖南常德。在古代屬於楚國。那麼古楚文化的代表人物是誰呢?楚辭兩大家,屈原宋玉。所以吳恭亨說上聯拉屈宋在意料之中。
下幅則用長江說事。大江東去,曆岷山沱水,直到石門。(九澧,九澧指湖南澧水幹流及其8大支流,合稱九澧)
用一個“挾”字,不但把長江和澧水整合在一起,更彰顯了無邊的氣勢。但是作者意不在此,這也是吳恭亨所言“體態特為雄兀”原因所在。作者所有的鋪墊,所有的氣勢,僅僅是為了得到結語的四個字“學海朝宗”。此四字一出,眼界頓時開闊,意境頓時提升。
另,用大海比喻學問之淵闊,用大江東去比喻求學的一往無前的精神,就已經很有氣勢了,但還不足以用“穿穴經心”來斷語。我們回過頭再看,屈原宋玉,都是湖北人。江水由湖南流向湖北。所以,也有回扣到前麵所言,楚國學問正宗在屈宋的意思。
吳恭亨《對聯話》:(吳恭亨)零陽小學堂嵌字聯雲:
零溪東環,群流並納;
陽適南倚,千仞獨高。
蓋零溪,水名;陽適,山名,均縣勝境。
此等聯語,嵌字尚為小處。可學之處,在於寫景的同時,把辦學的精神,與對學校的推許,隱約融入。看起來是寫景,其實是有一些若隱若現的雙關。不疾不徐,不離不即,力道的拿捏恰到好處。輕一分,則隻見風景不見學堂。重一分則酸腐之氣撲麵而來,隻見阿諛,不見斯文。
聯語上下聯分以山水作辭。寫零溪非唯零溪,而有並納群川之意。寫陽適非唯寫陽適,而作巍然獨高之想。
讀此聯當有見山見水之三重境界。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吳恭亨《對聯話》:(熊希齡)長沙時務學堂三則:
一七言雲:
三古遺規重庠序;
九州奇變說山河。
學堂聯,時務學堂聯。這就有別於普通的學堂,既要切題到學堂,又要切題到時務。還不能寫得太直白。這些是基本要求。
我們看到作者的上聯,從學堂的曆史開始寫起,這是有深意的,為什麼要從曆史寫起?不單單是為了要切題到學堂,而是要通過曆史觀,來引發出下聯的發展觀,因為曆史在變化,社會也在變化,所以學堂的變化,講求時務,也是情理之中。(這裏的下聯其實是把“時務”隱藏在聯語中的)
大家可以看到,上聯下聯雖然是分開表述兩件事情,可是上聯下聯從來都不是截然相反各自為政的,在行文氣脈上,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的。
一八言雲:
八星談天,三帶說地;
四宗異教,五族同人。
對聯運用了數字對、自對等形式。上聯用談天說地,來切學堂教學類別之廣泛。值得注意的是下聯。下聯的四宗異教,說的是,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這三大宗教,再加上中國土生土長的道教。五族同人,五族指的是漢滿蒙回藏。其中回,泛指信仰伊斯蘭教的民族。看看下聯的放收手段:四宗異教,相當於散開,推出去,五族同人,相當於收攏回來,不管是哪個宗教,都是中國人。通過這種放與收,增強“同人”的語言效果。
一九言雲:
延湖海英豪,力維時局;
勖沅湘子弟,再讚中興。
上聯以老師切題,下聯以學生入聯。聯語的角度是分述師生,這是大的寫作方向。但是寫師生不是對聯的目的,對聯是想通過寫師生,來寫辦學的目的。所以對聯分別通過對老師的期待,對學生的勉勵生發出作者的心聲。
胡君複《古今聯語彙選》:(費丙章)題義塾:
莫謂孤寒,多是讀書真種子;
欲求富貴,須從伏案下功夫。
此聯是寫義塾的對聯。那麼什麼是義塾呢?
義塾就是舊時由私人集資或用地方公益金創辦的免收學費的學校,義學。
我們看到,對聯的起句,正是針對學生的身份切入,生發。而起句的“莫謂孤寒”,所起到的作用,是要以此為契機,引發出下文,這樣寫出來的作品不會鬆散。這些都是值得學習和效仿的技巧。
記得我寫過一副茶館的對聯:
莫辜負一甌春水,半日閑雲,賓主盡陸海潘江,笑我詡為瀛島客;
任消磨金穀詩情,蘭亭雅意,古今看遊龍服馬,問誰不是轉蓬身。
這裏的起句“莫辜負一甌春水,半日閑雲”,與此聯的“莫謂孤寒”,用意是一樣的,就是要引發出,既然“莫辜負”,那麼都應該做些什麼呢?下文繼續補述交代。
此聯也是這樣。“莫謂孤寒”,為什麼不要把孤寒放在心上?不要看不起孤寒的學子,因為“多是讀書真種子”。這裏有很強烈的勸勉,勉勵的用意。語法中,這是一個解說複句:前一句提出結論,後一句證明之。
“欲求富貴,須從伏案下功夫。”這是一個假設複句:如果想怎麼樣,就一定要怎麼樣。這是在上聯勉勵的基礎之上,進一步對學生提出了努力向學的要求。
聯語不長,說事透徹,情感真摯。
吳恭亨《對聯話》:(黃碧川山陽縣)書院雲:
太華立雲端,對此千尋,情深仰止;
大河來天上,到茲一曲,廣納群流。
景物無處不在,找到可以用來對仗的景物也不難。難在如何將景物融合進對聯的整體,如何讓景物為你的主題服務。華山、黃河、書院。如何讓華山與黃河統一在書院的主題之內。
山與學習的聯係在哪裏?河與學習的聯係在哪裏?
其實,這是很簡單的,就看你肯不肯發動思維,展開聯想:山不厭高,高山仰止,學如登山,一山更比一山高。
水納群川,不納涓流無以成江海,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學之根本如水之源頭。
這些都是山水與學習的關聯。此聯作者取華山極高之意,用了“高山仰止”作為上聯的寫作方向,用了黃河之水天上來,廣納群川之意,作為下聯的寫作方向。又用了“對此千尋,到茲一曲”,來切題到書院。
吳恭亨《對聯話》:漳州芝山書院,文襄(左宗棠)亦有聯雲:
經始問何年,果然逃墨歸儒,天使梵王納土;
籌邊曾此地,大好修文偃武,我從漳海班師。
係語雲:“餘自梅州班師過此,書院落成,遂題如右。”
書院舊有聯雲:
五百年逃墨歸儒,跨開元之頂上;
十二峰送青排闥,自天寶以飛來。
相傳為朱子手筆,蓋書院先故為開元寺雲。此聯蓋左宗棠借用朱熹“逃墨歸儒”,別開生麵。
逃墨歸儒: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這裏有隱含各家思想都有相通之處的意思。
我們可以拿朱熹和左宗棠的這兩副對聯,作一下對比。
對比之前,先對兩副對聯作一些簡單的解釋:
朱熹的對聯,是巧妙利用了建於唐代的開元寺與天寶峰來做文章。開元是唐玄宗前期的年號,天寶是唐玄宗後期的年號,又是漳州芝山山峰名,這裏就利用這兩個名詞形成巧妙的的對仗。
起句用“五百年”直切書院的曆史,用“逃墨歸儒”,來切題到書院。用“跨開元之頂上”,第一是切書院位置,第二是隱約有儒家蓋過佛家一頭的暗示。畢竟朱熹是儒家嘛。下聯用“十二峰”,極寫書院的風景氣勢,“從天寶以飛來”,這裏即照應到天寶峰,又利用雙關,與開元形成妙對。可以說朱熹的對聯,勝在氣勢,勝在對仗的技巧。本質上還是一副很符合尺度的書院聯。
再看左宗棠的對聯:沒有用朱熹的五百年,而用了一個問句,來說明曆史悠久,句式不同,意思與朱熹聯還是一樣的。接下來用到了朱熹聯中的逃墨歸儒,但是注意左宗棠這裏用了“果然”二字,就是表示他對朱熹的舊作了解,並明示這裏使用了朱熹對聯中的句子並對朱熹的“逃墨歸儒”表示肯定。
但是接下來的句子,朱熹的對聯,其實是通過對墨家,對佛家的貶低來突出儒家,突出書院;而左宗棠的對聯,卻把書院的興盛歸結到“梵王”歸結到佛家,顯然是與朱熹的立場不同。這裏不討論兩個人的學術立場,但是可以看到清代佛家的地位以及影響力大約是要高於宋代的。
而左宗棠的下聯,並沒有如朱熹的對聯一樣,繼續從書院本身下筆。而是別開蹊徑,用自身經曆、自身感悟作為寫作角度,抒發了自己清平天下,使人間不再有戰火塗炭生靈,偃武修文的理想。
對比一下二人的對聯,朱熹聯是標準的書院聯,而左宗棠的對聯,就增加了太多的個人情感因素,個人理想信念。如果從對聯本身而言,朱熹的對聯是更適合掛在書院的大門的。如果從對聯的文采,性情而言,左宗棠的對聯更有深度更有內涵,更能彰顯人物性情,書院不過是左宗棠一吐襟懷的道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