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聯可以算是文學性最強的對聯題材之一，民國時有人甚至主張學對聯要從挽聯開始。挽聯之中有敘述、有議論，也有作者的情感寄托，往往沉鬱頓挫、情感充沛。挽聯的技法也非常豐富，僅以句法而論，有文句、有詩句、有駢句、有律句、有散句，甚至不乏白話、口語等，有的端正謹嚴，有的淋漓一氣，有的跳脫有秩，有的渾無際涯，難以一一歸納。
前幾日閑翻《對聯話》，看到吳恭亨摘選了幾組挽蔡鍔的對聯。蔡鍔（1882~1916）字鬆坡，湖南邵陽人，辛亥革命時期在雲南領導了新軍起義，袁世凱稱帝後又發動討袁起義、護國運動。蔡鍔逝世後，葬於長沙嶽麓山山，舉國哀悼。挽蔡鍔的這些作品對於對聯創作而言非常有指導意義，可以看到古人在掙脫開枷鎖束縛後，那種不拘一格、揮灑自如、舉重若輕的創作手法。這裏將這些挽聯摘錄於下，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很多對聯的對仗技巧、句式變化、行文風格等，是不是和我們經常被“灌輸”的對聯規矩、對聯套路、對聯要求頗有不同？
挽鬆坡聯，今錄十首。
一、王寬雲：
始而與之，繼而取之，帝製顛倒奸雄，戰勝惠靈吞，屈指此才能幾見；
邦其瘁矣，人其亡矣，靈魂脫離軀殼，累卵意大利，傷心來日又如何。
二、黎成鎔雲：
創造共和，利居人後，回複共和，功居人先，大局孰能安，一怒滇池靖妖孽；
未有洪憲，革命以生，既覆洪憲，正命以死，靈魂倘不滅，再鍾衡嶽奠乾坤。
三、黎民藩雲：
當辛亥六詔革命俶擾之秋，電發飆馳，旗下執鞭稱屬吏；
為洪憲一呼提兵激昂而起，功成身死，風前酹酒哭元勳。
四、朱允榮雲：
帝製陽與讚同，視項城有如豎子；
將星忽聞外隕，即日本亦哭英雄。
五、單盛丙雲：
滇黔起兵，帝製因以推翻，出師之捷幾英雄，先岑陸梁唐功成身死；
種族分界，楚人乃叢疵議，曆史所書各時勢，較胡羅曾左名襮行完。
六、汪雲龍雲：
八十日洪憲，推翻須臾，我公如虎，袁僵真鼠；
五千年中華，整頓旦暮，成事在人，星隕則天。
七、許貞雲：
我公生，洪憲殤，共和活，我公亡，世界摶摶多缺陷；
中國悴，英雄隕，強鄰眈，中國弱，未來種種足悲哀。
八、徐鍾銘雲：
百戰轉大中華為安，死喜巴黎複民主；
一呼褫攝皇帝之魄，敗憐翟義不英雄。
九、吾兒瑑保雲：
公不死沙場，又不死兒女子手；
哭實為天下，而實為共和國魂。
又，予自挽雲：
使項城先我公亡，則無洪憲，或我公先項城亡，亦無共和，稍緩須臾，洪憲不生，我公不死；
缺英雄為中國哭，故盼偉人，救中國為英雄哭，又盼改製，都辜願望，偉人之隕，中國之衰。
按，予之為此紮硬寨打死仗，極力求為英雄肖像，乃終不免於拖泥帶水，附尾於諸作，又自恧也。
又有自署帝製餘孽郭霞紫者，挽鬆坡雲：
不才曾作美新文，倘罵公寇賊仇讎，苦難下筆；
英雄本是尋常物，能舍得高官厚祿，乃足成名。
按，此特倜儻有奇氣，所謂翻空易奇者也。
又，小鳳仙聯雲：
不幸周郎竟短命；
早知李靖是英雄。
蓋小鳳仙為京師歌伎，帝製議起，鬆坡寓以嫌疑被檢，自知不覺，乃日夕暱就小鳳仙處，故得脫免。追悼之日，小鳳仙來吊，瞥見靈幾，即縱聲大哭，是又英雄兒女史中之一段佳話。
其他挽鬆坡作亦彙錄之。
一、黃群雲：
身雖服兵役，目不見戰場，錫我以義名，維顙有泚；
生可定危邦，死足範偷俗，問才於異國，亦首伏公。
二、李湛陽雲：
昔撫滇為安土，今挈滇為義民，滇有人耶，永永勿墜兩範；
護國公之至仁，出世公之大智，公則仙矣，蹙蹙請瞻四方。
按，末句淚涸心痛。
三、範熙壬雲：
兼擅魯仲連、申包胥之長，不帝秦，能複楚；
獨以李衛公、戚步保自任，無壽考，有令名。
四、劉侯生雲：
誦公勳業，尤願誦公道德；
諡以英雄，毋寧諡以聖賢。
五、周孝懷雲：
申大義，行良心，若身後名，豈公所知，使吾屬愧耳；
獎敵軍，親怨友，是病中語，乃我常聽，願當局念之。
按，二作瘦勁，似論非論，似讚非讚，可以永公譽矣。
五、張嘉森雲：
方義師起吾在英京，走告其士夫，或義或疑，直謂秦無人耳；
望帝子歸昔忍蜀國，徒勞彼父老，載歌載泣，安得後來蘇耶。
六、陳時銓雲：
知幾其神乎，智深勇沉，入虎穴得虎子；
死者長已矣，變大功多，毋狐掘而狐埋。
七、張通誥雲：
贛寧非苟異，滇桂非苟同，左右係天下重輕，不滿五尺乃如此；
新會難為師，項城難為敵，壽夭視國家氣數，倘來二豎那相關。
按，此作突兀有奇氣。
八、羅悖曧雲：
溝水刺船回，惜別公園曾幾日；
危棋急劫後，仗誰滄海遏橫流。
九、莊蘊寬雲：
嗟哉一國，僅此完人，天乎乃複奪之，邦其焉托；
耗矣十年，宛成大夢，死者如可作也，吾誰與歸。
十、王齊辰雲：
從頭收拾了河山，一身塵土；
正氣磅礴存大地，萬古日星。
十一、倪嗣衝雲：
飛將歟！飛仙歟！躍馬南溟，騎鯨東海；
先民也，先覺也，哀鯂衛國，鑄蠡越都。
十二、孫熙澤雲：
杳冥冥兮東行，又兆眾所仇也；
焉皇皇而更索，因縞素以哭之。
十三、四川省長戴戡雲：
間關脫險，慷慨誓師，絜吾相從，前事寧忍述；
成功不居，引疾自晦，奪公太速，天道更何言。
十四、四川督軍羅佩金雲：
魯連不帝秦，扶義揮戈，終以精誠回世局；
馬卿從諭蜀，前驅負弩，獨傷留後缺良規。
十五、廣西督軍陳炳焜雲：
八桂應援枹，義旅敢居天下後；
兩川循戰壘，將材應歎世間無。
十六、廣東督軍陸榮廷雲：
惟公馬首是瞻，勉作義師桴鼓應；
太息豺牙尚厲，不堪國論沸羹多。
十七、雲南督軍唐繼堯雲：
修戈矛與子同仇，共逐虞淵將日返；
好河山纖兒撞壞，方回地軸痛星沉。
十八、陝西督軍陳樹藩雲：
手挈仇頭，鯨海竟填精衛石；
力爭帝製，虞淵終反魯陽戈。
十九、前內閣總理熊希齡雲：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薄葬有遺言，尚以未歿沙場為恨；
推亡固存，邦乃其昌，誓師昭大義，曾無自利天下之心。
二十、前教育總長湯化龍雲：
無友無敵，無新無舊，異口罔間言，名滿天下，謗即隨之，此例遂為先生所破；
斯時斯世，斯人斯才，齎誌以終古，我瞻四方，魂兮歸些，英靈莫挾大地俱沉。
蓋戴，羅、陳、陸、唐五作皆係鬆坡首義同袍人物，故著語悲痛，各如分際。熊、湯二作雖於律不無欠缺，然皆大氣卷舒，添毫欲活，必以規矩繩墨求之，未免猶有所囿。
二十一、陽湖王蘭皋雲：
斯人而有斯疾，豈老聃戒不為禍始，不為福先，醇酒智免，羽扇忠勤，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憂國乃忘憂家，如諸葛誓身無餘財，家無餘帛，範金圖形，連山封塚，僉雲崇德報功，禮亦宜之。
按，此聯用倔強之筆行浩翰之氣，殆於八股大家之金黃為近。
二十二、梁任公啟超雲：
知所惡有甚於死者；
非夫人之慟而誰為。
按，集《四子書》語不難，難在出幅語痛至，對幅語襯出師挽弟，尤栩栩欲話。又按，鬆坡居長沙時務學堂時，任公為都講，最器許之，洪憲變作，詐病出都，在其天津寓定討賊計畫，他日起滇戰蜀，皆此計畫之實行，故任公此聯，絕為痛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