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小弟我作為壯丁被抓去參加了一項比賽,內容為同題成聯,寫風景名勝。第一輪比賽我們抽到的題目是寫“瀾滄江”,在查閱無數資料依然沒有頭緒之後,我還是硬著頭皮湊了十多個字交了上去。不出意外的,我又一次暴露了團隊毒瘤的本性,拖了整個團隊的後腿,但是所幸隊裏其他人都比較牛逼,有他們幫襯我們隊整體水平也沒有因為我比較菜而變的太低。回過頭來再看同樣題目大家寫的對聯,我又有了些思考。
剛剛接觸對聯的時候,我曾有幸看過一篇非常傑出的隨筆:《對聯的“貼”與“切”》,這篇隨筆顯然對後來的我影響很大。按照我一貫拾人牙慧的尿性,本來接下來就應該是大量複製粘貼了。但是作為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今天我打算分享一下自己的思考。
首先不得不提的就是民國時期一本非常經典的對聯學著作《對聯話》,作者是吳恭亨。這本書經常被拿來和梁章钜的《楹聯叢話》相提並論,可見其學術價值。吳恭亨在書裏提到很多很多對聯,幾乎每個對聯他都要給人品頭論足、說三道四:好,好在哪裏;不好,哪裏需要改進。在不少地方他都提出過一個概念,大意就是“搬移不動”,說這個對聯隻能放這,隻能是說這個事情,隻能寫給這個人,換別的就不行。這是對聯實用性的體現,也是今天我們要說的主題:對聯的“貼”與“切”。我們就從《對聯話》切入今天的主題。
《對聯話》第一卷裏即提到永順縣雅麗書院門聯:
雅言詩,雅言書,雅言執禮;
麗乎天,麗乎地,麗乎人文。
吳恭亨評價此聯道:以經對經,直如生鐵鑄成。上聯出自《論語》,下聯出自《易經》,且聯中嵌字“雅麗”,這個對聯,就不能放別的地方了。
往下翻,我們又看到了一副陝西省城湖南會館的對聯:
維楚有才;
於豳斯館。
吳恭亨的評價是:可雲確切不移。有同學可能要生氣了,你瞎說什麼呢,“惟楚有才”應該對“於斯為盛”,這不嶽麓書院的對聯麼?你去過嶽麓書院麼?好的這位同學請放下你手裏的西瓜刀聽我說,上麵說的這個對聯和嶽麓書院的對聯又不是同一副。上聯一樣,出自《左傳》,下聯這裏的“於豳斯館”出自《詩經·公劉》,說的是劉大人在陝西開疆拓土的故事。所以拿這個集句來寫陝西省的湖南會館,好像也隻能放這了。
前麵都說集句,現在我們換一個,《對聯話》中提到陶澍題寫在湖北長沙會館的一副對聯:
隔秋水一湖耳,看岸花送客,檣燕留人,此境原非異土;
共明月千裏兮,記夜醉長沙,曉浮湘水,相逢好話家山。
吳恭亨有話說:此聯梁氏《叢話》著之,其佳在四周圍故事搬演生成,如金之鑄,如嶽之鎮。其實稍微有點文學功底的同學可能也看出來了,陶澍先生有點偷懶啊,中間一組自對直接取用了杜甫《發潭州》裏的句子。但是上下聯首句放前麵一點,地處湖北的長沙會館就隱隱若現了,那能不能放在湖南的武漢會館呢?如果要放的話可能下聯得改成“夜醉武漢”,這就不合適了。所以還是放在長沙會館吧。
再來看一個函穀關的對聯:
未許田文輕策馬;
願逢老子再騎牛。
吳恭亨說:所謂搬不動者,昔人言作文須肖題,此聯顯欠雄桀,然卻不能搬向他處,故曰工也。上聯說的是孟嚐君曾經攻破函穀關,下聯說老子騎著青牛從函穀關出去,都切合了主題,並且“馬”、“牛”對仗很工穩。這就不能放劍門關、嘉峪關去了吧。
說到這裏我又想到一副山海關的對聯,放一起比較一下有什麼不同吧:
群山盡作窺邊勢;
大海能銷出塞聲。
這個對聯能不能放到別的關去?
好了,現在我們感覺應該能建立一個概念了,那就是對聯內容和它的主題應該是匹配的。上回發的一篇文章也說教師節對聯裏麵有不少對聯,大家可以按照這個思路再去重新審視一下那些對聯,想一想為什麼梅花書院會“列嶂俯孤城”,長白書院又說“萃黑水白山俊彥”,這些可都是有道理的吖。
那麼僅僅說對聯內容和主題應該匹配這就夠了嗎?顯然不是。這個匹配應該是有個程度的。
舉個栗子,我們來看一副對聯:
懍懍生氣;
悠悠蒼天。
不說主題,你能看出來它是寫的哪裏嗎,或者我來把問題簡化一點,它是掛在哪個祠堂的對聯?關帝廟?嶽王廟?固守睢陽的張巡?似乎很多忠臣義士都能跟這八個字沾上邊吧?好了先說下答案吧,這是《對聯話》裏記載某君題湯陰縣嶽廟的對聯,吳恭亨評價道:八字悲壯無對。
再來看一個:
春雨樓桑,無限落花悲帝子;
秋風劍閣,有人灑淚吊將軍。
這聯是吳恭亨在《對聯話》裏引用梁章钜《楹聯叢話》的內容(然而馬虎吳把“春雨樓桑”抄成了“春雨桑樓”),吳恭亨說:不作喑嗚叱吒須眉欲動之態,亦佳。梁章钜則說:妙在不即不離。好一個“不即不離”,“樓桑”、“劍閣”似有所指,卻又不明確,“有人灑淚吊將軍”也不說透,有點後來朦朧派的感覺。這聯題寫的是張桓侯廟,三國時期的猛將張飛,諡號桓侯。
這時候問題就來了,傳統對聯裏存在很多“搬移不動”的作品,也存在不少“不即不離”的作品,那麼我們該作何選擇呢?或者說,對聯內容和主題的匹配程度,有沒有量化指標?
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看法。我的看法是,對聯創作當然要以貼合主題為原則,但是貼合主題的方法不止一種,我們不能把對聯寫成謎語,通過強行插入一些明顯的指涉讓別人去猜。“搬移不動”當然很好,但也許並不是對聯作品應當追求的最終目標——誠如立體主義、至上主義、構成主義的集大成者Lissitzky所言:因此,藝術作品,隻是過程中的一個停頓,而非其自身的一個固定目標。對聯作為文學體裁的目標應該和所有文學體裁一樣,是把經驗訴諸文本,讓文本承載思想內涵,隻不過對聯隻是其中一種比較特別的形式罷了。
至於匹配程度,我的意見是,完全匹配當然很好;一旦內容能夠符合主題,那也可以接受。比如寫“瀾滄江”,最後我真想不出來了,怎麼辦,就假想描繪了一個可能發生在瀾滄江的場景。當然這個場景也可以發生在別的水鄉,別的地域。但是既然它可以發生在瀾滄江,那就當是寫瀾滄江的吧。
值得一提的是,像書院、祠堂廟宇、賀聯挽聯等等,特別是某地會館之類的對聯,往往都會非常切題,這可能是主題所決定的,其他一些主題可能相對要求沒那麼嚴格。
另外,有些“不即不離”的作品也給喜歡裝逼的同學提供了機會。比如有一回我去北京什刹海玩,有感於當地的美好景色,就發了朋友圈:
紅杏領春風,願不速客來醉十日;
綠楊足煙水,在小新堤上第二橋。
什刹海
配上什刹海的圖毫無違和感嘛,其實這是西湖蘇堤景蘇閣的對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