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那是改革開放初期,為尋生計我去了湘西。因為是尋,就沒有明確的目標,我騎著自行車,帶上行囊,邁上了漫長艱苦的路程。所到之處皆是山區,前途就不會平坦。一天,要翻過一座山,我推著自行車踽踽爬行在盤紆的“之”字路上,看到那些冷僻的亂石,心裏就十分崎嶇。好在山不很高,一會兒翻過了山頂,眼前豁然一亮,下麵是一片開闊的平地,繪畫出一個美麗的村莊:碧水如帶,纏繞著田疇時隱時現;綠樹叢中,點綴些紅紅的桃色;青瓦掩藏的人家,有幾聲雞鳴響起,隨雞聲嫋嫋而起的又是一縷縷炊煙。有村婦趕場歸來,有耕夫荷犁而出,這原生態和諧美麗的畫麵,使我產生了創作的衝動,就決定撰一副對聯來表達我此時的感受。
於是便坐在一塊石頭上開始構思。立意的對象是眼前的村莊,第一想法是要表現這個村莊的生態環境之美。初步構想是上聯寫水,下聯寫山,在這碧水青山之間,展示出美麗的山村。這種構想是可取的,同時山和水都在我的眼中,村落又在我的情中,寫起來可能很應手。眼前的形象很多,要把它們一一羅列出來就成了照片了,顯然不行,要有取舍,取來的景物要為情所用。很快想出一個上句:“溪水繞田疇,幾處桃花間綠柳”。但一推敲覺得不好,太直觀了,雖有顏色形象,但缺趣味,也不委婉,必須重構。這時我看到垂垂的柳絲在小溪的水麵上拂動,便得來一句:“柳條試筆畫田疇,蘸溪流為色,染出秧苗青一片。”這就比前一句要好些了。依然是寫的柳、田、溪,但畢竟是委婉道出,比直鋪就生動了許多。並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將柳條之景物形象,化為人物行為,由這個行為引出的其他形象,就避免了生硬的排列。下聯就要寫到依山的桃花了,還有院落、雞鳴、炊煙,形象很豐富。並想好了尾句用雞叫的“三聲”,對上句的“一片”,似乎對聯就成功了。
但猛然一想,我寫的主題是什麼?當然是眼前的這個美麗的村莊。但這個主題所表達的感情是什麼?尤其是我此時此刻的情感寄托出來了嗎?於是急忙打住,再不能順著這個思路下去了。創作進行到這裏,寫出一副聯當然是很簡單了,並自信作品寫成後畫麵也很美,可是我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卻達不到,又隻有重來。正在此時,我看見有一位老者牽著一頭水牛走了過來,我便向他問道:老人家,這村子的地名叫什麼?老人告訴我叫楊坪。一想到我剛才爬山時那種艱難曲折的情景,心裏就出現了三個字:“到楊坪”。到楊坪,對,要再撰的對聯題名就叫“到楊坪”,就在這個“到”字上作文章。這樣不但可以把眼前的景象展示出來,也可以把到這裏的過程描述一下,讓心情的轉換有表達的條件。有了這個想法,馬上開始重構聯語,決定從宏觀入手,雖然弱化了具象的美,但可以暢吐胸懷。有了這個思維的定向,一副《到楊坪》的對聯就一氣嗬成了。聯文是:
柳綠桃紅,色以和諧來眼界;
山回水轉,人從曲折到芳洲。
聯成後,我舒了一口氣,把今天的感受全吐出來了。同時,此聯的意思是可以延伸的,更道出了我半生艱難曲折的曆程。眼前楊坪的景象,也就是改革開放使我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近些年來,農家樂旅遊興起,在城裏住膩了的人們,想到鄉村去感受一下鄉野的情趣,於是農家樂旅遊就應時而生了。我要寫副對聯宣傳一下農家樂旅遊。農村我是熟悉的,一提筆就在腦海裏出現了鄉野的畫麵:田疇、阡陌、莊稼、野草、小河、湖泊或者山崗、小樹林,農家、菜圃、雞鴨、豬犬、耕牛……還有如酒醇厚的鄉風民俗,要取的材料多的是。並且通過實景與意象的拚接,寫一副美麗的鄉景聯是不成問題的。但我寫的是農家樂旅遊,要寫出遊客對農家生活的參與和感受。主要突出的不一定完全是美,是一種原生態的鄉野情趣。於是我這樣寫了一副:
學數聲蟲唱,聽幾處蛙鳴,尋徑漫遊生野趣;
帶兩腳泥香,披一身菜綠,向人自詡是田家。
這副聯表現出了一個野,也有樂在其間,下聯的尾句也生趣。但是上聯的尾句很生硬,“生野趣”是直接喊出來的,不是感受出來的,所以成了敗筆。馬上重作了一副:
帶露摘蔬,扒葉尋瓜,自酌村醪何似客;
沿田散步,繞園拾趣,誰沾鄉土也怡神。
這副聯較先一副或許好一點,多了些生活情趣,尤其扒葉尋瓜,有濃厚的生活色彩。上聯的尾句也優於前聯的上聯尾句,遊客的感覺已完全陶醉於鄉土之中。但此構下聯又出現了問題。一是拾趣的趣字出了列,上聯前兩個分句的尾字,蔬與瓜是兩個實字,而下聯與上聯對應的前兩個分句的尾字,步與趣是一實一虛的。如果上聯的同位字是一實一虛也可,下聯的同位字是兩虛也可,兩實也可,但有相對關係的四個尾字中,隻趣字是個獨虛,那麼它就出了序列。二是下聯的尾句與上聯的尾句是貌合神離。上聯的尾句是遊客自己的感受,下聯的尾句是作者給的一個定義,不在同一語境中,沒有對出神來。這兩次都失敗了,隻有再重來。
這一次我下了點狠心,打破常識,大膽設想,用通感的修辭手法來表現遊客一朝一夕的感覺。寫成後的聯語是:
野趣正甜,夜色也香,臨畦夢得三更脆;
陽光還嫩,露珠未老,隨手摘來一個鮮。
這副聯我就滿意了,其一寫得鮮活,其二寫得新奇,把遊客住在農家的感覺表現得新鮮而又美好。上下聯的前兩個分句的尾字甜、香、嫩、老,所陳述的對象都錯了,而又錯得有趣,產生了閱讀的衝擊力。上聯尾句的“三更脆”,和下聯尾句的“一個鮮”,不僅融和地統一在整個語境中,並且對得格外有神。脆和鮮都是無形的,但卻又隨手抓得來。在作聯過程中,先想好了下聯的一個“鮮”字,在找上聯與它相對的字時,很費了一番心思。下聯的一個鮮,不是具體指的某一物,上聯的脆,當然也就不能指具體某一物了。寫抽象的脆,用個什麼數字和單位詞呢?而這個單位詞又必須是平聲,並且要與下聯這“一個”數量詞對得神似。也就是說鮮是不能用一個或幾個來衡量的,而這裏打破常規偏偏用了“一個鮮”,上聯就必須以同等條件對出神來。雖然難住了我,但越難就覺得越興奮,創作的興趣就越高。先後用了“十分脆”和“滿園脆”,都被我否定了,覺得不能增強此聯整體的味道。因為有了下聯的“一個鮮”,我就覺得這副聯來了神,出現了興奮點。如果上聯的對應處一筆敗下,就太遺憾了。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就發現了“三更脆”。三更脆好就好在反常,正好與一個鮮匹配。此聯的野趣、夜色、陽光、露珠,都不是農家特有的形象,並顯得很抽象。但他們又能具體地表現出農家的情趣和新鮮感,能刺激人的向往欲。
我要寫一副題為村婦的對聯,是為了表現新農村農民的精神風貌。我之所以寫村婦,是因為現在農村大多數的男性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剩下的農村最有生氣的就是青年婦女。在立意時,我想既要寫出新農村人們的幸福生活,更要突出農民的新的精神風貌。那麼就要寫出新的環境,新的物質生活,新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怎麼下筆?我想了很多,開始想好一位很時髦的農家青年婦女,騎著電動車,從城裏買回一大堆時尚的生活用品,以高樓和家中現代化的陳設為底色,加以描繪和渲染。這樣免不了要大費筆墨。怎麼回避較多的鋪排,又能抓住她的新的風貌,就成了我大費思考的問題。
經過一番思索,決定設一個特定的時空,讓這個村婦的行為表現和心理活動來表現主題,於是這個形象輪廓便逐漸清晰起來。先讓她出場的時間是從地裏收工回家,這就交代了她村婦的身份。再經過她一番換裝打扮,就變換成了一個很時髦的城市女性,這就有了前兩個分句:“忙脫泥衫,試著時裝”。接下來怎麼寫?如果用熟常的寫法,肯定是寫出她煥然一新的形象。可是我不想這麼寫。一是這個寫法太熟了,也太平常了。二是把話說完了,沒有給讀者一點回味的空間。此時我靈機一動,筆鋒一轉,上聯就出來了:“忙脫泥衫,試著時裝,鏡中再看我”。鏡中再看我,表現出了主人公的自豪感和幸福感。從她的這些舉動中,又能讀得出伴隨而來的心裏活動。鏡中再看我,雖然筆下沒有把她是怎樣的一個時髦女性道出來,而給讀者的想象空間就無限了。上聯寫了一個村婦又是一個時髦女郎的出現,下聯怎麼寫?既然題為村婦,下聯還是要寫她。寫她什麼?繼續從另一個方麵寫她的優越生活當然是正路,我為了更生動一點,還要加入一些村婦內心的情感活動。這樣就出現了她外出打工的丈夫的影子,下聯就寫成:“剛收短信,還通電話,夢裏又想他”。這樣就把一個新時代農村婦女的優越生活和美好情感寫得豐富多彩了。定稿時檢查出下聯尾句:“夢裏又想他”平仄有問題。這句第二字“裏”與第四字“想”都是仄聲,這兩個音節點應該是一平一仄。經過調整,把上聯“鏡中再看我”的第二個字“中”與下聯同位字“裏”互換就解決了。因為看字可平仄兩讀,此聯把看字讀成平聲就行了。定稿後,對聯就成了:
忙脫泥衫,試著時裝,鏡裏再看我;
剛收短信,還通電話,夢中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