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溯源
唐代詩人白居易在《與夢得沽酒閑飲且約後期》一詩中寫道:
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
共把十千沽一鬥,相看七十欠三年。
閑征雅令窮經史,醉聽清吟勝管弦。
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此詩寫於白居易、劉禹錫二人遭遇政治冷遇之時,雖然難免有懷才不遇的心境,但詩人胸襟朗豁,一片清雅自得之情,尤其是題目中的“閑飲”二字更是讓人向往。所謂“山水花竹無恒主人,得閑便是主人”,豈非正得此中“閑”意?
清代康熙三十四年(1695),此時與白居易寫下這首詩時已相差了近千年,但是工部郎官江藻依然對它念念不忘。江藻在北京東南隅的慈悲庵旁邊蓋了一座小亭子,取名陶然亭——“陶然”二字便來自白居易詩的最後一聯,“更待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或許是“陶然”二字太過可人,又或許是中國文人對“陶”字有種天然的寄托,一見到這個字就想到了“三徑就荒”的隱士陶淵明,於是也一並愛上了這座精致的北方小亭。
修建陶然亭後,江藻寫了一首古風《陶然亭吟》,此詩有序,可以一窺詩人當時心緒:
京東南隅有慈悲庵,居南廠之中。康熙乙亥歲,餘以工部郎官監督廠事,公餘清暇,登臨覽觀,得至其地。庵不數楹,中供大士像。西南有陂池,多水草,極望清幽,無一點塵埃氣,恍置身於山溪沼沚間。坐而樂之,時時往遊焉,因構小軒於庵之西偏。偶憶白樂天有“一醉一陶然”之句,餘雖不飲酒,然從九衢塵土中來此,亦複有心醉者,遂顏曰“陶然”。係之以詩。
數百年間,陶然亭中的文人墨客往來不絕,人們賦詩、作對、飲酒、觀花、雅集、吟遊,不亦樂乎。龔自珍、林則徐、梁啟超等人都曾登臨此處,高君宇和女友石評梅的墓地也在此處,又為陶然亭增添了一些悲涼而綺麗的色彩。
金庸先生在小說《書劍恩仇錄》的最後,讓主人公陳家洛唱了一段銘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真是淒美動人的文字,這段銘文便出自陶然亭畔的一座石碑上。石碑不知何人何時所建,上有“香塚”二字,被稱為“香塚”碑。
張中行先生在《負暄瑣話》中寫道:“傳說……江南某士子來北京應考,與青樓中一妙齡佳人結識,定了白首之盟。士子南歸,返京延誤,佳人抑鬱成疾,到能夠會麵的時候,佳人已經是彌留之際或者剛剛死去。於是士子把她葬在陶然亭畔,立碑刻銘。”究竟“是耶非耶”,似也不必大煞風景地去考證一番了。
貳 考辨
陶然亭的匾額、楹聯甚多,其中正麵抱柱聯是清代名臣翁同龢所書之“煙藏古寺無人到,榻倚深堂有月來”。此聯以禪機入筆,一片煙雲杳靄之中,使人物我兩忘、心境空明。但此聯還有另一個版本,陶然亭另外懸掛著當代人書寫的這樣一副對聯:“煙籠古寺無人到,樹倚深堂有月來。”這兩個版本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呢?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還要研究一下這副對聯的“著作權”。書者是翁同龢,但對聯作者卻未必是他。民國胡君複的《古今聯語彙選》記載了陶然亭的多副對聯,其中有“翁方綱聯‘煙籠古寺無人到;樹倚深堂有月來’”的記載,聯文與翁同龢所書有異,而且此後其他筆記中引用的陶然亭對聯大多如胡君複所記。
翁方綱是乾隆年間之人(1733—1818),翁同龢是光緒年間之人(1830—1904),胡君複生卒年不詳,但肯定晚於翁同龢。根據相關記載和這幾個人生活的年代,我們大致可以做出兩種推論:
其一。聯為翁方綱所撰,聯文是“煙藏古寺無人到,榻倚深堂有月來”;百年之後,翁同龢抄錄此聯,並懸掛在陶然亭上;胡君複未作深入考證,在《古今聯語彙選》中錯誤地將此聯記載為“煙籠古寺無人到,樹倚深堂有月來”,其他筆記也就以訛傳訛,流傳開來。
其二。聯為翁方綱所撰,聯文是“煙籠古寺無人到,樹倚深堂有月來”;百年之後,翁同龢抄錄此聯,記錯或修改了兩個字,變成“煙藏古寺無人到,榻倚深堂有月來”;胡君複曾見過原始版本,在書中將此聯恢複為“煙籠古寺無人到,樹倚深堂有月來”,其他筆記或因胡君複書中轉述,或此聯曾經流傳甚廣,他人自然也記得原稿的模樣。
這兩種推論似乎都有道理,我個人更傾向第二種。陶然亭的相關記載還顯示,此聯是翁方綱與黃景仁同遊陶然亭時所撰,後來光緒二十七年(1901),慈悲庵主持靜明請翁同龢補書。但我未找到這個記載的出處,所以不敢完全采信。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隻有翁同龢的筆記和胡君複等人的記載),我們甚至可以懷疑:此聯便是翁同龢所撰,聯文即書法中的“煙藏古寺無人到,榻倚深堂有月來”,胡君複因為兩人同姓翁,誤記為翁方綱所撰,聯文也記成了“煙籠古寺無人到,樹倚深堂有月來”。
這裏提供再一點旁證:晚於翁方綱、早於翁同龢的清代學者梁章钜(1775—1849),在《楹聯叢話》等書中記載了多副陶然亭的對聯,卻並未有關於翁方綱此聯的任何文字,或許也能說明一些什麼。
如果能找到翁方綱的手稿,或找到關於這副對聯更早的記載,那麼“著作權”和“聯文差異”的問題將迎刃而解。恕我淺薄,目下也隻能以“存疑”搪塞一番,有待於諸君子繼續挖掘了。
叁 故事
幾百年來,陶然亭都是文人雅集的好地方,文人雅集自然少不了酬唱應和。詩作難以一一賞鑒,既然前文提到對聯,此處不妨寫一場與對聯有關的雅集。
這場雅集的主角是晚清名臣張之洞(諡號文襄),記載在《清稗類鈔·詼諧類》之中,文字不多也不深奧,我將其全文摘錄如下:
張文襄早歲登第,名滿都門,詩酒宴會無虛日。一日在陶然亭會飲,張創為無情對,對語甚夥,工力悉敵。如“樹已半枯休縱斧”,張對以“果然一點不相幹”,李蓴客侍禦慈銘對以“蕭何三策定安劉”。又如“欲解牢愁惟縱酒”,張對以“興觀群怨不如詩”……最後,張以“陶然亭”三字命作無情對,李芍農侍郎文田曰:“若要無情,非閣下姓名莫屬矣。”眾大笑,蓋“張之洞”也。
所謂無情對,就是每一個字都要對仗極其工整,但上下聯兩句的意思卻要風馬牛不相及,比如“三星白蘭地”對“五月黃梅天”便是極好的無情對。上述文字記載的幾個無情對,我們逐一分析一番。
“樹已半枯休縱斧”,這是一個很雅的句子,兩個對句分別是張之洞所對之“果然一點不相幹”和李蓴客所對之“蕭何三策定安劉”。從對仗上看兩句都沒有問題:張之洞的“果”轉義為“果實”與“樹”相對,“相”作為虛字與“縱”轉義(縱然)相對,“幹”則取武器之義(幹戚)與“斧”相對;同樣,李蓴客的“蕭”“何”“劉”等字也均作轉義,尤其是“劉”字作兵器(《爾雅》:“劉,刀也。”)可謂精絕。但是,綜合比較,張之洞的對句便明顯高出一籌,因為他的文字更流暢,一雅一俗的反差效果也十分明顯,句義還扣合了本次雅集的主題“無情對”;而李蓴客的對句僅僅是“完成任務”而已。
“欲解牢愁惟縱酒”對“興觀群怨不如詩”,並無特別精妙之處,唯有以“群”對“牢”是個亮點。“群”有聚集之義,“牢”有圈養之義,“群”的右邊是“羊”(古字“羊”在底部),“牢”的下邊是“牛”——都是動物,連字型的對仗都天衣無縫。“興觀群怨”出自《論語》,是孔子用來闡釋《詩經》作用的(《論語·陽貨》: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不過除此之外,此聯無論對仗還是意思都乏善可陳,上下聯也沒有形成意料之外的反差。
最有趣的當屬用“陶然亭”三字作無情對。李芍農一語點醒——“張之洞”豈非天然的佳對?雖然嚴格來說,“張”對“陶”算不得極工,但此聯切人、切地、切事,又有妙手偶得、會心一笑之趣,可謂無情對中的經典。
肆 析賞
除了前麵提到的“煙藏古寺”和無情對,陶然亭還有很多膾炙人口的對聯,梁章钜在《楹聯叢話》中記載了幾副,還進行了一番評點:
京師陶然亭,康熙年間水部郎江藻所建,取白香山詩“一醉一陶然”之語為額。百餘年來,遂為城南觴詠之地。戴菔塘璐《藤陰雜記》中,載沈東田方伯遊陶然亭以楹帖“慧眼光中,開半畝紅蓮碧沼;煙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風”為韻成詩書壁間。餘尋之,不得其處,而聯語實未佳。惟有舊聯雲“窗前綠樹分禪榻;城外青山到酒杯”,亦是常語。竊謂曹慕堂宗丞學閔“穿荻小車疑泛艇,出林高閣當登山”二句膾灸人口,便可移作楹聯矣。
沈東田“慧眼光中”一聯,梁章钜的時代已經難以尋見,今天陶然亭所懸掛的是當代書家康雍所書。梁章钜評此聯“實未佳”,大概是覺得“慧眼光中”四字對仗不工,而且過於說理,少了蘊藉與回轉。不過觀其下聯,還是頗有些纖塵不染的風致。“窗前綠樹”一聯與前述“煙藏古寺”之作筆法接近,同樣是蘊禪機於景物,隻是難免落入窠臼之中,故梁氏所評“亦是常語”也很有見地。至於“穿荻小車”一聯,很多書中記載為陶然亭對聯,觀梁氏所述,似乎是曹學閔的詩句,未必便是專為題陶然亭所作之楹聯。
陶然亭東向門柱上懸掛著林則徐所撰的對聯:“似聞陶令開三徑,來與彌陀共一龕。”舊聯無存,現在懸掛的是由當代書家黃苗子所書。梁章钜在《楹聯續話》中也有記載,並推為陶然亭對聯最佳者:“林少穆有集句題京師陶然亭聯雲,‘似聞陶令開三徑;來與彌陀共一龕’,亭中楹帖當推此為第一。”這其實是一副集句聯。所謂“集句”,就是從古人的作品中尋找兩句可以形成對仗的句子,重新組合成貼合的對聯。林則徐之作上下聯均出自蘇軾,上聯的原文是“近聞陶令開三徑,應許揚雄寄一區”,下聯則是“市區收罷豚魚稅,來與彌陀共一龕”。上聯易“近”為“似”,是版本問題還是有意為之就不得而知了。上聯通過“陶令”寄托對隱居生活的向往,下聯用“彌陀”點出陶然亭在慈悲庵旁側,妙手剪裁,獨見匠心。
吳恭亨的《對聯話》和胡君複的《古今聯語彙選》中還有一些關於陶然亭的對聯,摘錄於下(重複記載者錄其一):
聞人述京師陶然亭聯雲:“萬荷倒影月痕綠;一雨洗秋山骨青。”語特秀俐,未經人道。(吳恭亨《對聯話·題署一》)
京師陶然亭以幽敻聞於世,騷人墨客,盛有題詠。常德王夢湘以敏集句聯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閣道回看上苑花。”出語實寫西山如鑄,對語寫清故宮亦名雋。(吳恭亨《對聯話·題署二》)
陶然亭某君聯雲:“果然城市有山林,除卻故鄉無此好;難得酒杯澆塊壘,釀成危局有誰支。”亦不腐笨。(吳恭亨《對聯話·題署二》,此聯胡君複《古今聯語彙選》作江峰青撰)
“穿荻小車疑泛艇;出林高閣當登山”,此京師陶然亭舊聯也,久已熟在人口。貴築阮仲明崇德亦題一聯雲:“長戈滿地,一亭獨幽,客子河粱攜手去;把酒問天,陶然共醉,西山秋色上衣來。”時為庚子九月,八國軍猶在京師,故聯語豪中帶痛,有山高木落、天地始霜之嚴栗。(吳恭亨《對聯話·題署三》)
錢伊臣主政溯耆,辛未在都招集諸同年生於陶然亭置酒會飲,丹徒趙曾望座中口占一聯雲:“四麵常時對屏障;眾仙同日詠霓裳。”又,舊懸張照玨聯雲:“爽氣挹山嵐,萬葦清風帶古寺;高蹤懷水部,一輪明月照江亭。”又,稚辛聯:“十朝名士閑中老;一角西山恨裏青。”又,某君聯:“喜得故園桑落酒;陶然共醉菊花杯。”(胡君複《古今聯語彙選·名勝》)
陶然亭有盧禪普聯雲:“爽氣抱城來,拄笏看山宜此地;綠陰生晝靜,憑闌覓句幾閑人。”又,某君聯:“憑高喜見諸天月;入座微聞百合香。”又,蔡錦泉聯:“客醉共陶然,四麵涼風吹酒醒;人生行樂耳,百年幾日得身閑。”(胡君複《古今聯語彙選·名勝》)
陶然亭的對聯當然遠不止我上麵所摘錄者,諸位不妨做一做“鉤沉史料”的功夫,抑或去陶然亭一遊,觀亭賞聯、品花酌月,豈不樂哉?
伍 新題
古人題聯之風流響未已,傳諸我輩自然另有一番風韻。我的老師常江先生曾撰寫過兩副與陶然亭相關的對聯。其一曰:“蘭亭一序,滄浪一曲,有客陶然自醉;子美雙詩,太守雙文,無花風也添香。”這是以蘭亭、滄浪亭來襯托蘭亭,下聯則文人藻思,“無花風也添香”一語最見靈秀。其二曰:“耕耘未必學陶令;伴侶何妨上吹台。”此聯反用陶淵明退隱之意,攜侶而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數年前,我也曾寫過兩副陶然亭對聯。其一曰:“山外慣孤吟,隻休言白傅詩,為我留香一哽咽;客中多遠別,好擬作黃花節,因亭置酒賦歸來。”今日之陶然亭公園中,有模擬蘭亭、醉翁亭等名亭的區域,故下聯“因亭置酒”尚算能落於實處。其二曰:“由嶽麓楓林愛晚,至琅琊泉釀貪歡,原無論江北江南,雅趣陶然同白傅;飲酒篇適意青山,漱玉集銷魂佳節,聊與說唐前唐後,幽懷各自托黃花。”此聯語甚拖遝,唯有句法變化和篇章安排之處尚可一觀。
數日之前,幾位朋友(係京社詩友)相約以“陶然亭”為題作聯,於是又得聯兩副。一曰:“塵外此陶然,問白香山觴詠何年,泉清照我思無竭;市中誰隱者,記陶元亮往來三徑,花落逢君酒未闌。”一曰:“大地等微塵,百劫尚餘亭月白;秋風薦寒菊,一生長對石泉青。”前者重一“陶”字,但似不易改,於是索性保留;後者略有生發之意,亦不知妥帖否。
正如陶然亭的建造者江藻在《陶然亭吟》中所寫,“我生懷抱本陶然,坐臥其間亦足矣”。在紛繁的城市中,得此一隅清淨地,於心亦已足矣。或許今日的陶然亭,已經不複昔日文人雅集的盛況,但坐臥此間,思接今古,也能生出不少“長歌懷舊遊”的感慨。然而,“九衢車馬日紛馳,誰信鷦鷯寄一枝”——我居京城數十載,去陶然亭尋幽訪古不過三五回,也大多是匆匆來去。真想“一醉一陶然”一番,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