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文化學者易中天先生發起了一個一起寫春聯的活動,出了一個出句“一樹寒梅風帶雨”,並從中選出他認為最好的對句,用毛筆寫出來送給作者。當時在朋友圈中看到別人轉發,覺得挺有意思,回複了一個“萬條斜柳燕依人”的對句,沒想到還被易中天先生挑出來評點了幾句。詳情請見以下兩個公眾號鏈接:
我覺得是個很有意思的活動,一方麵春聯是傳統文化、傳統民俗的一種,另一方麵易中天先生也在通過春聯普及古典詩詞的格律知識和審美傾向。
格律和審美真是對聯乃至詩詞非常重要的內容。
當代人和傳統文化的割裂,導致現在寫對聯、寫詩詞都不大講究平仄格律,這實在是件很可惜的事情。我看到易中天先生在公眾號中不斷普及對聯的格律要求,在自己的視頻中也在講解詩詞和對聯的格律,真是非常難得。對比有些同樣頂著“文化學者”名頭的名人,不但自己絲毫不懂格律,還在各種節目中胡說八道,不由得讓人感歎,文化複興的道路依然漫長而艱難。
其實比格律更重要的是審美,我寧可見到不符合格律但意境優美的文字,也不想忍受嚴格符合格律的口號作品,因為前者還有救,後者實在無藥可救。易中天先生的出句——我們不說文學價值有多高吧,但至少是
在用美好的文辭營造美好的意境,而不是充斥著口號的陳詞濫調;而他評選出的作品,也排除了那些幹癟、枯燥、味同嚼蠟的文字。
有人說,春聯就應該喜慶祥和,這沒有錯誤;但喜慶祥和不等於喊口號。畢竟創作本身是有底線和技巧的——再庸凡的思想,也可以用有生命力的語言和技巧表達出來,如果認為人民群眾隻能欣賞毫無文采的幹嚎和口號,那未免也太侮辱人民群眾的智商了。我並不是說春聯不能寫吉祥話,但如果隻有吉祥話的春聯,那可能隻是民俗意義的春聯,而不是文學意義、文化意義的春聯。
對比某國家級楹聯組織評選出的優秀春聯——
全麵小康騰紫氣;
百年大慶映紅天。
九域圖新圓大夢;
千秋業盛壯中華。
你不覺得易中天先生這種小清新讓人眼前一亮嗎?
貳
我們來說說對聯。
易中天先生先挑出了這兩副聯:
一樹寒梅風帶雨;
兩杯淡酒月邀人。
一樹寒梅風帶雨;
千山皎月露凝霜。
他認為雖然對得很好,但不太像春聯,更適合掛在自家的書房。我讀了也是這種感覺,尤其是第二副對聯,似乎時令上也有一些小問題,第一副也顯得過於清寒了。當然,春聯也不一定非要喜慶,有些人家的春聯充滿個性,也是一種風格,不過這畢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春聯審美了。
接著他又挑出了五副:
一樹寒梅風帶雨;
滿園春色柳含煙。
一樹寒梅風帶雨;
半亭暖霧水成煙。
一樹寒梅風帶雨;
滿園翠竹夢生煙。
一樹寒梅風帶雨;
半坡柳色水含煙。
一樹寒梅風帶雨;
半江暖色水成煙。
他認為:“春意有了,可惜還是不像過年用的。另外,春色、柳色、暖色,與寒梅不是那麼對。再說,煙也多了點。”其實,“春色”這類詞對“寒梅”不能說不對仗,隻是沒那麼工整而已,古人稱其“差半字”。單看這幾副春聯,我覺得第一副是最好的,是有迎春的韻味的。當然,這些作品多少也有用字略俗或不合理的問題,比如第三副“夢生煙”的用法就屬於不太合理的範疇。
接下來他挑出的三副是:
一樹寒梅風帶雨;
萬條斜柳燕依人。
一樹寒梅風帶雨;
三株暖杏鳥爭春。
一樹寒梅風帶雨;
幾枝新柳綠生春。
第一副是我寫的,易中天先生認為“燕依人”的對仗工整但上下聯都寫樹不妥。這裏我有些不同意見:因為對聯講求對仗精工,小類工對(即動物對動物、植物對植物、顏色對顏色、數字對數字)一直是古人對仗的追求,隻是在精工的基礎上還要盡量變化、避免合掌;而另外兩副“鳥爭春”“綠生春”從對仗而言,似乎問題也不大。第三副對聯在我看來是勝過第二副對聯的,因為更能引發讀者的聯想,文字的氣息也更流暢一些。當然,每個人關於對仗的認知是不同的,審美標準也不可能一致,這也沒必要強求統一,言之成理即可。
順便說一句,如果按照雅俗共賞的標準,春聯應該選擇那種有出處或符合造詞規律、但又沒有被人用俗用濫的字眼。我在選擇“斜柳”和“依人”時,也都有些這方麵的考慮,而用“斜柳”不用“垂柳”,還有呼應出句“風帶雨”的意思。
進入“決賽”的是這兩副作品:
一樹寒梅風帶雨;
萬山清響鳥啼春。
一樹寒梅風帶雨;
幾聲天籟鳥鳴春。
易中天先生根據點讚數量選擇了第二副,這是種“狡黠”的做法,很符合迎春的喜慶氣氛。我倒是覺得第一副要勝過第二副:一個原因是畫麵感更強,從一個點到一個麵,從靜態的視覺到動態的聽覺,層次更加豐富;另一個原因是更多地使用形象的表述,比如“清響”和“天籟”在表意上區別不大,但韻味上前者明顯勝過後者,前者有一種清空靈動的感覺,而後者則用得太實,屬於下結論式的語言;不過第一聯的“啼春”總覺得不夠響亮,如果可以換成第二聯的“鳴春”,可能會更好一些。另外要說一句的是對仗,如果認為前麵的“春色”“柳色”對“寒梅”不太工整,那麼“天籟”無疑也有這個問題。“寒梅”是虛字+實字,“天籟”則是實字+半實字,雖然不算大問題,但總是不夠精細。
叁
前幾天和朋友說到傳統文化的傳播問題,很多時候我們總說寫東西要“貼近人民群眾”,我認為是有問題的。古人雲“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文學,尤其是古典文學,永遠是小部分人的“象牙塔”,是有門檻、有底線的,不可能也不應該奢求所有人都能理解、能創作。即使在詩歌的盛世唐朝,能寫詩、能讀詩的也同樣是極小部分人群。
那麼需要普及傳播嗎?當然需要,但是普及傳播的方向和人選有問題。我們應該努力提高普通人的審美層次,讓他們可以觸碰、理解更高級的審美;而不是讓原本文辭古典、雅正的作者喊口號,創作那些所謂“貼近人民群眾”的作品。作為詩人而言,提高自己的創作水準,從古代作品中汲取乃至超越古人,這才是最主要的任務。
傳播和普及不是詩人的任務,也許有些人會因為愛好做一些這方麵的事情,但他們真的不擅長也沒有什麼效果。唐朝成為“詩的國度”靠的也許不是李白和杜甫,而是“以詩取士”的製度以及當時的高層、名流都喜愛詩歌,也能引領詩歌的審美方向。
《全唐詩話》裏有一個關於唐太宗李世民的小故事:
帝嚐作宮體詩,使虞世南賡和。世南曰:“聖作誠工,然體非雅正,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恐此詩一傳,天下風靡,不敢奉詔。”帝曰:“朕試卿爾。”後帝為詩一篇,述古興亡。既而歎曰:“鍾子期死,伯牙不複鼓琴。朕此詩何所示邪?”敕褚遂良即世南靈座焚之。
這是一個社會風氣的問題,隻有從上至下地提高審美,才能讓李白和杜甫的價值得到認可,也才有可能湧現出更多的韓愈、李商隱、白居易。
另外就是一些能夠引起多數人關注的活動。易中天先生的春聯活動,於他而言可能就是一個茶餘飯後的消遣,但卻能影響很多人學習對聯、欣賞對聯;前幾年那個續寫“我有一壺酒”的活動,雖然是個商業策劃,但也引起了全民寫詩的熱潮;還有這些年央視的詩詞大會,雖然在創作領域引起各種非議,但是喚醒了國人潛藏心底的詩詞熱情,隻這一點便功不可沒。當然,我們仍然可以希望這檔節目更專業、更嚴謹,在保證視聽效果和收視率、關注度的前提下,能夠挖掘一些詩詞對聯創作的本源問題。
曾經與朋友開玩笑,說如果一個一線明星喜歡創作詩詞對聯,即使偶爾講十分鍾,可能也勝過成千上萬詩人孜孜不倦的普及。同樣,現在是“流量為王”的時代,如果有幾個大流量的新媒體,可以偶爾做幾期關於詩詞對聯創作方麵的內容,同樣可以影響深遠。
當然,宣傳和普及也要回到規則和審美的出發點。像易中天先生這樣的活動就很好,因為有正向的引導作用;像有些自命的“對聯家”,把自己創作或評審的口號作品——毫無審美可言——貼滿大街小巷,還沾沾自喜地稱之為“普及對聯”,那就實在可悲了。
這種行為,除了製造垃圾,我看不出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