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內地的對聯文化事業逐漸複興起來。進入二十一世紀後,文化強國的氛圍不斷增強,這給對聯界,特別是對聯學術界提出了越來越迫切的要求。當前,對聯文化究竟發展到了怎樣的曆史高度,今後的發展趨勢如何,當代對聯工作者在此進程中擔負的任務和努力的方向是怎樣的,諸如此類問題都值得深入思考。
一、必須厘清的兩個問題
必須厘清的第一個問題是:對聯文學應該怎樣界定。對聯文學和對聯這兩個概念是什麼關係呢?我認為,應該是從屬關係。也就是說,對聯文學隻是對聯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那麼,除了對聯文學,對聯還包括其它的什麼內容嗎?答案是肯定的。我先舉一個例子。
在清代鹹豐、同治年間,我們湖南長沙曾住著一位提督大人陳海鵬。他在開福寺附近一帶引湘江水辟為內河,稱為新河。河中養鴨成群。其家之鴨,肉嫩體肥,經其大廚烹製後的鴨饌,每供賓客,多獲讚美,時人為之作了一副對聯:
欲吃新河鴨;
先交陳海鵬。
後來其孫繼承祖業,有人將對聯上下比各加一字, 變成:
欲吃新河鴨子;
先交陳海鵬孫。
這個故事流傳甚廣,目前所知最早見於《傅熊湘集》所載《陳伯弢》一文中。我們不妨分析一下上述兩聯:從對仗方麵考察,“陳海鵬”與“新河鴨”每個字都堪稱切對。而為陳海鵬孫所作的一聯,後添的“孫”對“子”也是工整而巧妙(上聯的“子”,既是“鴨子”一詞的附加成分,又借其可表人倫輩分之意與“孫”形成借對)。如果從功能角度來看,這副對聯可以說是給陳海鵬家做了一個極好的廣告。與之異曲同工的,則有鄭孝胥題上海小有天閩菜館的一聯:
道道非常道;
天天小有天。
上聯也可作雙關理解。開頭兩個“道”字,既可向《道德經》開篇的“道可道,非常道”中參悟“道”的玄妙,也可理解為菜館中每一道菜,與後麵的“非常道”聯係起來,可理解為是誇獎這裏每一道菜都不同尋常。下聯則嵌入菜館名號“小有天”,自然而然地發揮了其招徠顧客的功能。這副對聯的廣告特征更加明顯。像這類實用性對聯,在對聯家族中占比不小。但大多不能算對聯文學。
還有一類對聯,聯話鼻祖梁章钜稱之為“巧對”,如果與前麵的實用性對聯對照,不妨稱之為諧巧性對聯。從對聯產生以來,最為普通老百姓所津津樂道的也就是這一類。我在湖南第一師範學院上“對聯文化”選修課時,為了活躍課堂氣氛,也選取電視和網絡上常見的詞句湊了一些,讓學生們練習。例如:
刀削麵;
叉燒包。(食品)
火箭;
快船。(NBA 球隊)
雕牌皂粉不褪色;
農夫山泉有點甜。(廣告語)
學生們對此頗感興趣。但我對他們說,這些隻是對聯中較低層次的東西,格律也有些不合,是不能算對聯文學的。
那麼,有一條什麼樣的標準將上述的實用性對聯和諧巧性對聯這兩大類對聯與對聯文學區分開呢?對聯文學究竟是什麼呢?這個問題不易回答。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即對聯文學首先必須是文學,必須具備文學的基本特質。而關於文學,目前並沒有公認的定義。但有兩個關鍵詞是各家都強調的:一個是語言,即文學必須用語言來呈現。另外一個是審美特質,以此來規定文學必須是藝術。不難看出,在這兩個關鍵詞中,將對聯文學與實用性對聯、諧巧性對聯區分開的正是其中的“審美特質”。那麼什麼是文學的審美特質呢?這又是一個複雜的問題。魯迅在他早年寫的《摩羅詩力說》中,認為好的詩人(可泛指文學家)必須是“能宣彼妙音,傳其靈覺,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我們不妨借此來概括構成文學藝術之審美特質的幾個方麵:“宣彼妙音,傳其靈覺”,指的是詩(可泛指文學藝術)須具備生動形象的表現形式;“以美善吾人之性情”著眼於其情感性及陶冶功能;“崇大吾人之思理”強調其思想性及啟迪功能。實用性對聯和諧巧性對聯之所以大多不能納入文學範疇,正是在這三個方麵或多或少有所欠缺。這三個方麵,也就是一般文學理論著作中常常提到的所謂“形象性”“情感性”和“思想性”。如果要在這三個方麵中,再概括出決定一副作品是否夠得上文學的一個特質,那又是什麼呢?換句話說,也就是將文學從非文學(如應用文和文字遊戲)中分離出來的所謂藝術審美特質,其最核心的要素是什麼呢?要回答這個問題,不妨參考中外幾位著名美學家的論述。德國近現代哲學家狄爾泰認為:詩的問題就是生命的問題,就是通過體驗生活而獲得生命價值超越的問題。
中國美學家宗白華則在其《美學漫步》中說:藝術是精神的生命貫注到物質界中,使無生命的表現生命,無精神的表現精神。
以上兩種說法都強調了“生命”,我們不妨再對照一下馬克思關於美的界定,在《一八四四 年經濟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提出:美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所謂人的本質力量,其基礎也離不開人的生命。研讀古今那些公認的對聯文學精品不難發現,這些作品都確確實實貫注了創作者強烈的生命力量。
例如在對聯發展史上被稱為“聯聖”的近代重慶江津人鍾雲舫,其自編的聯集《振振堂聯稿》中,輯錄了其平生創作的一千八百五十副對聯,其中日常應酬的實用聯和文字遊戲性質的機巧聯占了較大比重,甚至專門設了《藥草類》這樣專門取藥名及四書成語編輯成對的文字遊戲之作。但真正奠定其對聯史上崇高地位的,則還是包含著作者家國之思和生命之悟的最具文學屬性的那一部分對聯。特別是彪炳史冊的幾副長聯。如其四十七 歲避禍成都寫下的二百一十二 字的題錦城江樓聯,該聯由登樓所覽的蜀地風光,聯想到曆史興亡,進而表達自己因仗義執言而遭忌罹禍的悲憤,極具文學感染力。又如被稱為“古今第一長聯”的《昆明大觀樓長聯》之所以享有崇高地位,也與作品中貫注的對大好湖山之摯愛與對曆史滄桑之慨歎密不可分。而這種摯愛與慨歎,都來源於作者獨特的生命感悟。
當代河東聯家精品迭出,分析其妙處,也離不開生命感悟的貫注。如楊振生先生讀聽雨《江南勝遊》一聯:
遊興正濃,不教明月伴歸棹;
詩心不倦,留得殘荷聽雨聲。
下聯“留得殘荷聽雨聲”讓人不由自主聯想到生命,“詩心不倦”四字則寫出了一位文化藝術工作者的真切情懷,這一定也是河東所有楹聯工作者的心聲。
必須厘清的第二個問題是:對聯文學是否形成高峰,應該以誰作為參照?對於文學有些了解的朋友們一定知道,文學史上進行比較通常有兩個基本的維度,即橫向比較和縱向比較。橫向比較是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文學現象相互的比較,如古人比較詩和詞兩種體裁整體風格,得出了詩莊詞媚的總體認識。又如盛唐時期同為邊塞詩派代表人物,高適與岑參,詩風上一渾厚,一奇峭。對比之下,十分明顯。
當前有一些聯友也試圖將對聯與其他文體進行橫向比較,他們認為對聯具有其他文體無法比擬的優勢,如果對聯文學的高峰出現,將會如宋代寇準詩中一聯所雲:
隻有天在上;
更無山與齊。
我本人對於對聯的鍾愛是超過了其他文體的。但我覺得,每種文體都有自己獨特的優勢和魅力,說某一種文體超過其他文體,恐怕難免引起夜郎自大之譏。正如一般文學史著作中,宋詞比宋詩常常更受重視,卻也不能說宋詞的高度壓過了宋詩,更不能說詞體比詩體高妙。
縱向比較,則是將對聯文學發展曆程中的若幹階段進行比較。正如劉禹錫詩中有聯雲:
芳林新葉催陳葉;
流水前波讓後波。
新陳代謝,在不斷的揚棄中向前發展,這不但是自然界的規律,也是文學包括對聯文學發展的規律。要準確把握好現階段對聯文學發展的基本格局和特點,從而指引出持續健康發展的方向,其重要的前提,就是進行縱向比較。下麵,我們就著重在這種比較中來審視對聯文學的當前高度和拓展維度。
二、當前對聯文學的曆史高度
經過近四十年的發展,當前對聯文學已經進入了複興期。但已經複興到什麼程度了呢?這就必須和以往階段進行比較。在對聯文學產生以來的大約一千年發展曆程中,曾經出現過的鼎盛時期是在晚清到民國初期這一段,大致相當於傳統曆史教材所確定的近代時期。將這兩個時期進行比較之後,我初步得出的結論是:當前對聯文學發展的整體水平正在接近對聯文學史上的最高峰。具體有以下三個方麵的考量。
第一、當前階段對聯作品、作者的數量以及對聯活動參與的程度都遠超曆代。關於對聯作品的數量,中國楹聯學會副會長劉太品先生早在一九九九 年撰寫一篇名為《對聯鑒賞瑣談》的序文時,就根據征聯活動日漸興盛和各種節慶場合自撰楹聯不斷增加的實際,估算當時每年度創作對聯的數量應該接近一百萬的數量級,隨著各地楹聯組織培訓講座活動的長年組織、楹聯進校園活動的開展,征聯活動的進一步繁榮和“應征專業戶”隊伍的逐步擴大,特別是新的電子媒介的不斷升級和普及帶來的對聯競賽和展示平台的飛速拓展,今天,這一數量應該是大幅度增加了的。至於對聯創作者的數量,隻須看看各級楹聯組織的會員即見一斑。二〇〇六年出版的《中國楹聯學會會員大典》序言中說:“中國楹聯學會國家級會員已發展逾三千,各級會員已越十萬”。到二〇一三 年,《中國楹聯學會大觀》錄編的中國楹聯學會會員已近六千名。短短七年,會員增加了將近一倍。而隨著近年各地各級楹聯組織的不斷創建,各級會員數量增加的幅度也一定不小。而沒有加入楹聯組織但從事對聯創作的人士也不在少數。隨著自媒體的發展,人們學習對聯越來越便利,發表作品也越來越便利。根據這種態勢可知,近幾年對聯創作的數量一定更加可觀。
第二、 對聯文體的影響力不斷增強,不輸曆史上的鼎盛時期。這至少體現在兩個方麵:⒈朝野皆重的對聯氛圍。二〇一四年,為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 九十三 周年,經中宣部批準,由中宣部《黨建》雜誌社、中國文聯國內聯絡部、中國楹聯學會等聯合開展了“把楹聯寫在黨旗上”的征聯活動。提出這一口號,可見中央對於對聯文學的空前重視。而民間呢,不但各級楹聯組織紛紛建立,各級楹聯組織的會員數以十萬計,而且有不少的對聯網站,諸如“中國詩詞楹聯網”“聯都網”“中華國粹網”“中國楹聯論壇”“河東楹聯”等 等吸引了數以十萬計的對聯愛好者參與對對聯、作對聯、賽對聯、選對聯、評對聯,……,無時不在,火爆異常。⒉廣受關注的對聯事件。除了前述“把楹聯寫在黨旗上”征聯活動、“中國百詩百聯大賽”,對聯界還有不少盛事足以彪炳史冊。例如,二〇〇五年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上,央視攜手全國 三十一家省級衛視展示了 十八副對聯,成為晚會的最亮點。此後,每年春晚,對聯都備受關注。二〇一一 年,央視春晚直播現場公布了五個出句,向全球征集下聯。到正月十一截稿僅僅十一天時間,就收到應對作品四十八萬三千四百〇三 條,平均每天收到近四萬四千 條對句投稿。⒊名家力作的質量和影響力整體上比晚清時期尚有差距,但已經湧現出一些可媲美甚至超越古人的精品。例如:黃鶴樓是聞名海內外的千古名勝。其中的傳世名聯也不少。梁羽生先生在其《名聯談趣》一書中用好幾篇文章進行了列舉和評析。其中,他“最欣賞”的一副是:
一支筆挺起江漢間,到最上頭放開肚皮,直吞將八百裏洞庭,九百裏雲夢;
千年事幻在滄桑裏,是真才人自有眼界,那管他去早了黃鶴,來遲了青蓮。
此聯是清代光緒年間進士陳兆慶所撰。上聯以“筆”喻樓,新奇超邁,下聯融化典故,貼切渾成。傳世佳作在前,要有所突破,其難度是可想而知的。但當代康永恒先生迎難而上,寫了這樣一聯:
胡不歸兮黃鶴?
今猶是者滄江。
上聯一個千古之問,破空而來,讓人不禁浮想聯翩:這黃鶴樓頭,自傳說中的三國費禕駕鶴飛升以來,登臨過多少風流人物、演繹過多少傳奇故事,卻都如那黃鶴一樣難尋蹤跡了。他們為什麼一去不返呢?下聯則以肯定語氣說,眼前無窮無盡的江水卻是奔流向前,一如往昔。在這千古名樓的獨特場域中,上下聯這一問一述,形成了巨大的藝術張力。康永恒先生在和我討論時,特別指出,這種藝術張力,是對聯文學所獨具的。
比較上述兩副對聯,我覺得,今人之作是並不輸於古人的。但如果從對聯文學的整體創作水平來看,則不得不說還存在著差距。當代對聯作家數量也許不輸曆代,名家力作也不在少數,但從影響力來論,恐怕還沒有湧現出能與曾國藩、彭玉麟比肩的大家,從創作水平上論,恐怕也沒有誰敢說達到了俞樾、鍾雲舫的高度。而從中國楹聯學會傾心二十多年編纂的《中國楹聯集成》來看,當代作品的總體水平比之晚清、民國,差距還著實不小。而說對聯文學的高度,上述這些方麵是最為關鍵的。所以我認為,當代對聯文學的高度,隻能說是接近曆史上的高峰。要超越它,還有賴廣大聯友付出持續不斷的艱辛努力。
(未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