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衡,這位南陽籍的東漢名士,與司馬相如、揚雄、班固等並稱“漢賦四大家”,他模擬班固《兩都賦》而創作的《二京賦》,精思傅會,十年乃成,是傳世的辭賦名篇。但其實他真正廣為時人所知的,還在於他所取得的科學技術成就。據《後漢書·張衡列傳》記載,出生於世家望族的他,從小通曉五經六藝,“善機巧,尤致思於天文、陰陽、曆算”。更為難得的是,“雖才高於世,而無驕尚之情。常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可以說,無論從天賦還是性情來說,他都是一個非常難得的讀書搞研究的好苗子。他發明的候風地動儀,製作精巧,能夠準確覺知地震發生的方位,驗之如神,名震古今,這在小學課本上,已經作了十分生動的普及。因為在科學方麵做出的卓越貢獻,他被後世尊為“木聖”(即“科聖”),為“南陽五聖”之一。月球上有以他命名的環形山,太陽係還有以他命名的小行星,這樣一個有著深厚人文情懷的理工男,或者說這樣一位被科學事業耽誤的文學家,真的是牛出了天際。不得不感慨,像他這樣文理兼備而不偏廢的人,曆史上絕對是鳳毛麟角的。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標格清奇、品學兼優、“數術窮天地,製作侔造化”(崔瑗語)的奇才,卻很難在仕途上一逞其襟抱。他的一生,跨越了從章帝到順帝等六任皇帝,從一開始的郎中、太史令,做到後來的侍中、河間相,乃至尚書,從官職上而言,不能說卑微,但是就抱負而論,也說不上得遇。主客觀的因素都有,“衡不慕當世,所居之官,輒積年不徙”(《後漢書》),他淡泊名利,秉性忠正,不喜歡、不善於更不屑於去鑽營,他在《應閑賦》中更是寄語明誌道:“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這是他主觀的原因。另一方麵,這一時期的東漢,幾位皇帝多英年早逝,最短命的殤帝,去世時還不滿周歲,加之宦官和外戚幹政日益嚴重,章、和二帝之後,國力盛極而衰,朝政日益腐敗,每況愈下,這是客觀形勢。張衡為侍中時,順帝“嚐問衡天下所疾惡者,宦官懼其毀己,皆共目之,衡乃詭對而出。閹豎恐終為其患,遂共讒之”,宦官之做賊心虛和囂張肆虐,可見一斑。張衡詭對,不敢犯怒明言,固然懂得明哲保身,但這皇帝也是,問這種敏感問題,為什麼非得當著眾人的麵?不會私下召見麼?也許有意為之,或者太傻太天真。在這種江河日下的環境裏,能夠獨善其身,而不隨波逐流,已經是相當難得了,想要憑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則近乎癡心妄想。更何況,張衡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已經盡了進諫警示勸勉的職分。而他在河間相的任上,麵對“國王驕奢,不遵典憲,又多豪右,共為不軌”的混亂局麵,能夠“治威嚴,整法度,陰知奸黨名姓,一時收禽,上下肅然,稱為政理”(《後漢書》),這說明他還是頗有執政能力和水平的,而非純粹的書生意氣。至於他內心的抑鬱和真實想法,則更多隻能在其《思玄賦》《骷髏賦》和《歸田賦》等諸多文學作品中排遣宣泄出來。
《歸田賦》是張衡寫的一篇抒情小賦,從內容來看,當是其晚年之作,因仕途不如意,而欲歸於田。張衡少無俗誌,本就不戀權位,早在《應閑賦》中,就有句雲:“庶前訓之可鑽,聊朝隱乎柱史。”換言之,他認為自己的出仕,也無非是“朝隱”。他在《思玄賦》中有“嘉曾氏之《歸耕》兮,慕曆陵之欽崟”之句,在《骷髏賦》中同樣表達了其對世俗的厭倦,和對“遊目於九野,觀化乎八方”的向往,包括晚年的上書乞骸骨,他的超脫是深入骨髓貫穿一生的。他本身做的學問研究就是宏觀領域的玄元之道,通於陰陽變化,視野開闊,格局高遠,加之在經曆了政治的殘酷和仕途的險惡之後,早已經看透塵世的蠅營狗苟,連“朝隱”的必要也沒有了,向往歸田無非是求得一方清靜而已。
賦文開篇寫道:“遊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前兩句既是能力的自謙,也是心跡的自陳。“俟河清乎未期”,說明作者對於世事已經感到絕望,與《思玄賦》係詞中的“俟河之清隻懷憂”同義,相互印證。“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作者借燕人蔡澤鬱鬱不得誌之際請唐舉相麵的典故,寄托自己內心懷才不遇的感慨。一句“諒天道之微昧”,與其作《思玄賦》時,“以為吉凶倚伏,幽微難明”,也是異時同慨。這些都正好可以含蓄地說明作者歸田的原因。
在作者的向往中,理想田園生活的自然景觀應該是這樣的:“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鬱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鶬鶊哀鳴。交頸頡頏,關關嚶嚶。於焉逍遙,聊以娛情。”樹木叢生,百草豐茂,好鳥相鳴,嚶嚶成韻,這是一種“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的輕鬆與愜意。當此之時,作者可以盡情享受高歌長嘯和仰射俯釣的諸般樂趣,正所謂:“龍吟方澤,虎嘯山丘。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落雲間之逸禽,懸淵沉之鯊鰡。”和廟堂中處處掣肘如履薄冰的工作環境相比,田園是可以擁有自主權的生活場所,在這裏,他可以享受身心的自由和解脫,“極般遊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
但作者並未因此而完全放任自我,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多年的人文修為,早已在他內心建立起一條不偏不倚、過猶不及的中道法則。於是,“感老氏之遺誡,將回駕乎蓬廬。彈五弦之妙指,詠周孔之圖書。揮翰墨以奮藻,陳三皇之軌模。苟縱心於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老子的什麼遺誡呢?大概是“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等逸豫亡身之類的警示。有鑒於此,作者在適度的遊樂之後,回歸到住所齋室,彈起五弦琴,深研古代典籍,練書法,搞創作,開始了諸般修身養性的室內活動。可以說,他的隱逸生活,是內外兼修,自然與人文並重的。
從張衡的人生經曆和知識結構來看,他受儒道文化影響頗深,或者說,某種程度上,他將儒、道、易三者貫通為一。他十分推崇揚雄的《太玄經》,曾經用心鑽研過它,並對崔瑗說:“吾觀《太玄》,方知子雲妙極道數,乃與《五經》相擬,非徒傳記之屬,使人難論陰陽之事,漢家得天下二百歲之書也。”關於《太玄經》,略晚於揚雄的桓譚曾經評介道:“揚雄作玄書,以為玄者,天也,道也。言聖賢製法作事,皆引天道以為本統,而因附續萬類、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羲氏謂之易,老子謂之道,孔子謂之元,而揚雄謂之玄。《玄經》三篇,以紀天地人之道,立三體有上中下,如《禹貢》之陳三品。”(《新論》)桓譚對揚雄也是激賞不已,他頗有遠見,認為《太玄經》其書“文義至深,而論不詭於聖人,若使遭遇時君,更閱賢知,為所稱善,則必度越諸子矣”。桓譚論《太玄》,已經點明其融貫儒、道、易三者的傾向,張衡宗《太玄》,無疑繼承並發揚了這種學術主張。至於揚雄,能在生前身後有這兩位知音,也算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