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聯叢話·勝跡》中有一段關於定慧寺的記載,起初我以為是黃州定慧寺,“缺月掛疏桐”想必大家已經耳熟能詳,但是最近才發現應該是蘇州的定慧寺,而且這裏頭還有些故事。當然這些故事可能有的選手表示我早就知道了,但是小弟我確實是最近才知道的,來跟大家分享一下。
蘇州定慧寺,圖片來自網絡
說古代有個倒黴蛋叫蘇軾,就個人才華而言他真的可能是各方麵都觸及到了當時的天花板:詩,和黃庭堅齊名叫“蘇黃”,而且黃庭堅還是蘇軾的學生;詞,中學生都知道,“蘇辛”;書法,“蘇黃米蔡”F4裏他是頭一個;繪畫,《瀟湘竹石圖》畫幾根竹子幾個石頭就能價值連城;散文,唐宋兩代八大家裏有他一席之地。這些跟他並列的,黃庭堅,辛棄疾,米芾,歐陽修,哪個拿出來不是響當當的人物,你們可能不知道蘇軾這種相當於把前麵幾位牛逼之處都加在一起的選手是什麼概念,我們一般隻會用兩個字來形容這種人:XX(天才已經不夠用了,想不到合適的詞了)。然後這樣一個XX還發明了東坡肉、東坡肘子、東坡魚、東坡餅等等。
蘇軾這麼個XX,職業生涯卻並不順利。我們把時間線推到926年前,公元1096年,當時宋哲宗紹聖三年,蘇軾被安排在廣東惠州工作。接近1000年前的惠州還是個相對蠻荒的地方,蘇軾的家人很是牽掛他,但當時又沒有手機電話,所以隻能想阿想,也沒什麼別的辦法。蘇軾的大兒子叫蘇邁,當時在江蘇蘇州。蘇州有個定慧寺,之前蘇軾在蘇州的時候經常去這個定慧寺找寺裏的住持守欽和尚玩,所以蘇邁跟這個寺廟也比較熟悉。這天定慧寺裏有個小和尚叫卓契順的,聽說蘇兒子想爸爸了,就站了出來:你別難受啦,惠州又不是在天上,走幾步就到了,你寫封信我帶去給你爸。(蘇州定慧院學佛者卓契順謂邁曰:“子何憂之甚,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耳,當為子將書問之。”)
也不知道小和尚卓契順是不是在吹牛逼,蘇州和惠州,雖然就差一個字,實際距離卻有1000多公裏。那會兒可沒有飛機,沒有動車,沒有汽車,沒有黑車,小和尚估計也不會搭上順風車,就一路化緣,飽一頓餓一頓,兩條腿一直走一直走,終於,三個多月以後到達了惠州找到了蘇軾,並把蘇邁的家書和守欽和尚的十首詩送到了蘇軾手裏。
大概是這個距離
蘇軾看著這個蓬頭垢麵一臉黢黑兩腳都是老繭的小家夥不知作何感想,於是就問,你有什麼需要的嗎?卓契順就說,我就來惠州一趟,並沒有想要什麼,我想要什麼的話就去別的地方了幹嘛還來惠州。前麵我們說了,惠州蠻荒之地,卓契順這麼說也不無道理。蘇軾還是覺得過意不去,再三詢問,卓契順才說,我記得當年顏真卿在江淮地區斷糧的時候,有個叫蔡明遠的人給他送來了糧食,顏真卿為了表達謝意,就給這人寫了幅字,到現在大家還都知道蔡明遠這個人。我雖然沒給您帶糧食過來,但走了這麼遠,要不就仿照顏真卿蔡明遠他們那樣,您送我幅字吧?
蘇軾於是欣然手書了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送給卓契順。
蘇軾書《歸去來兮辭》,據說收藏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圖片來自網絡
三百多年以後,時間來到明代正統五年(1440年),時任蘇州巡撫的明初名臣周忱(1381年-1453年,字恂如,號雙崖,江西吉水縣人)將蘇軾這幅《歸去來兮辭》摹刻在石頭上,蘇州太守況鍾(1383-1443,字伯律,號龍崗,又號如愚,江西靖安縣龍岡洲人)又拿出自己的工資重修了定慧寺,並重修了當年守欽和尚為蘇軾修建的“嘯軒”,定慧寺的和尚們又描繪了蘇軾的畫像放在嘯軒,一時間這裏成了蘇州名勝。
再後來,接近400年後,時間來到清代道光十四年(1834年),時任蘇州按察使的李彥章和當地官紳石韞玉、吳廷琛、顧沅等籌款在蘇州定慧寺北興建蘇文忠公祠,同時建亭存放《歸去來兮辭》碑,名為“蘇亭”。兩江總督陶澍、江蘇巡撫林則徐、布政使陳鑾、按察使怡良、鹽運使俞德淵等官宦名流紛紛鼎力相助。當時大家還找到了翁方綱收藏的蘇文忠公真像和蘇軾題詩手跡,刻在石頭上供在定慧寺中。書法家王澍(字蒻林,號虛舟,江南金壇人)所寫的“蘇齋”被刻為牌匾懸掛在各處門楣。至此,蘇州定慧寺+蘇軾這個組合,加上當時璀璨群星的襯托,真可謂風光無限了。
背景資料說了那麼多,其實還沒說完,因為小和尚卓契順帶去的不止有蘇邁的家書,還有定慧寺住持守欽和尚的幾首詩,蘇軾所謂“語有璨、忍之通,而詩無島、可之寒”者是也。其實我主要想說的,是《楹聯叢話》裏提到的幾副對聯。這幾副對聯的作者,都是十分響亮的人物,但還是那句話,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各部門注意,李彥章的無腦吹即將上線。
首先登場的是時任兩江總督的陶澍,他寫道:
吃惠州飯,和淵明詩,陶雲吾雲,書就一篇歸去好;
判維摩憑,到東坡界,人相我相,笑看二土往來同。
跋雲:定慧寺有東坡書靖節先生《歸去來辭》,蓋在惠州時,寺僧欽長老遣其徒卓契順為公子致書,臨歸,公以此贈之。其寄欽長老詩雲:‘初無往來相,二土同一在。’又雲:‘請判維摩憑,一到東坡界。’即謂是也。
陶澍在聯後跋語裏已經把聯語中部分出處給提到了,“初無”“二土”兩句,乃是出自蘇軾答守欽禪師詩的第八首:
淨名毗耶中,妙喜恒沙外。
初無來往相,二土同一在。
雲何定慧師,尚欠行腳債。
請判維摩憑,一到東坡界。
這首第三聯挺可愛的大家可以停下來感受一下。這首詩第四聯,和陶澍下聯前兩句,詩第二聯和陶澍下聯後兩句,仔細比較一下。然後蘇軾答守欽禪師第二首是這樣的:
鐵橋本無柱,石樓豈有門。
舞空五色羽,吠雲千歲根。
鬆花釀仙酒,木客饋山飧。
我醉君且去,陶雲吾亦雲。
最後一句,好像在哪見過?
陶澍這種操作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楹聯叢話·廨宇》中有他題湖北漢口長沙會館一聯:
隔秋水一湖耳,看岸花送客,檣燕留人,此境原非異土;
共明月千裏兮,記夜醉長沙,曉浮湘水,相逢好話家山。
杜甫《發潭州》詩雲:
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
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
賈傅才未有,褚公書絕倫。
名高前後事,回首一傷神。
就不多了大家自己感受一下。
接下來登場的是虎門銷煙的民族英雄、時任江蘇巡撫的林則徐,他在這裏寫道:
嶺海答傳書,七百年佛地因緣,不僅高樓鄰白傅;
岷峨回遠夢,四千裏仙蹤遊戲,尚留名刹配黃州。
看完上麵的背景介紹之後聯語我們已經容易理解了,上聯白傅即白居易,因為兩人職業生涯比較相似,所以蘇軾時不時表現出作為白居易小迷弟的一麵。下聯“名刹”即此地蘇州定慧寺,與黃州定慧寺遙相輝映。“白傅”-“黃州”對仗看似偶然實則用心精到。然而此聯精彩則已矣,如果你看過不少對聯,對對聯句式比較敏感的話,你會發覺此聯有些句式套路的嫌疑。如葉紹本題廣西西邕書院:
賀水溯遺封,八千裏遠隸邊庭,文軫至今通桂管;
台山留講席,二百年久陶元化,禮堂終古衍薪傳。
又如,江峰青題安慶大觀亭:
金湯依舊扼荊揚,風起雲飛,不盡悲歌懷猛士;
銀漢何時洗兵甲,內憂外患,似留艱巨待英才。
說句式套路,這個,可能因為最近剛好接觸這方麵比較多所以比較敏感。其實律句句式就那麼些,作者需要表達的時候隻是選擇合適的而已,並不存在套路之類的,而且這方麵如果太在意也許反而會限製思路,總覺得自己不要刻意模仿古人,但是說到底這些句式想要創新,在既定的格律體係之下幾乎很難了。隻能說林則徐這聯是相對規矩、相對中正、相對很經典的寫法,誠如最近某些朋友所言:不存在句式討巧,純以內容取勝。
然後我們再來看時任江蘇布政使陳鑾(字仲和,亦字玉生、芝楣,湖北江夏人)的對聯:
翰墨溯高風,輪扶大雅;
椒馨薦遺愛,鼎峙前修。
這聯沒啥好分析的,前兩個字我覺得就已經落入俗套,也許這兩個字本身沒啥問題隻是近些年被人用多了所以被用爛了。
其實客觀來說這聯也算堂堂正正、工穩堅凝的,隻不過可能正是因為過於冠冕堂皇,且用語略浮誇,所以有些老幹風味。
順便說一句,咱們在自己寫的時候,可以試著多思考一些局部的用字,避免使用一些大家都用爛的或者自己經常用的,比如什麼“輝煌”“燦爛”,一方麵是容易產生審美疲勞,另一方麵也顯示出自己腹笥有限。
當然像陳鑾這裏的“翰墨”,如果你覺得當仁不讓,也應該有直接采用的自信。
最後登場的就是我偶像李彥章的啦,他是這樣寫的:
江海宿緣深,片石猶留古吳郡;
軒楹遺址拓,瓣香長溯舊蘇齋。
這一聯初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別,句式和林則徐聯一樣有套路之嫌,下聯首句甚至略顯湊泊。但是這四副對聯整個讀下來,最讓我回味的就是林則徐和李彥章的兩副,就像口香糖,另外兩個嚼兩口就沒味道了。再嚼兩口,林則徐的也都沒味道了李彥章這個還唇齒留香。上聯的“宿”字,下聯的“舊”和與之對仗的“古”,以及緊隨其後的“吳”-“蘇”這組對仗,這些字,看似隨意,卻個個穩如藏獒,堅凝如鈦合金。下聯結句的氛圍甚至有點黑白電影引起回憶的感覺——當然這都是主觀看法,畢竟我是李彥章的粉絲,嗯。
附:《楹聯叢話·卷之六勝跡 上》原文:
李蘭卿觀察權蘇臬時,訪得蘇文忠公為僧卓契順書《歸去來辭》石刻於城東定慧寺,複尋得嘯軒故址,因修祠葺軒,以存舊跡。按:定慧寺及嘯軒,並在黃州,前明正統中,蘇州巡撫周文襄公摹勒蘇書於石,太守況公捐祿建寺及嘯軒。寺僧又繪蘇像奉之軒中,遂為郡中名勝。曆久圮蕪,鮮有知者。至是乃一一還其舊。餘於道光乙未過吳門來遊,留詩而去。後陶雲汀宮保為之聯雲:“吃惠州飯,和淵明詩,陶雲吾雲,書就一篇歸去好;判維摩憑,到東坡界,人相我相,笑看二土往來同。”跋雲:“定慧寺有東坡書靖節先生《歸去來辭》,蓋在惠州時,寺僧欽長老遣其徒卓契順為公子致書,臨歸,公以此贈之。其寄欽長老詩雲:‘初無往來相,二土同一在。’又雲:‘請判維摩憑,一到東坡界。’即謂是也。”同時林少穆撫部聯雲:“嶺海答傳書,七百年佛地因緣,不僅高樓鄰白傅;岷峨回遠夢,四千裏仙蹤遊戲,尚留名刹配黃州。”陳芝楣方伯[鑾]聯雲:“翰墨溯高風,輪扶大雅;椒馨薦遺愛,鼎峙前修。”蓋寺中並祀周、況二公,葺為三賢堂也。蘭卿題聯雲:“江海宿緣深,片石猶留古吳郡;軒楹遺址拓,瓣香長溯舊蘇齋。”時以覃溪師所藏文忠真像及所題舊詩,刻石供寺中;又以王虛舟所題“蘇齋”二字扁懸諸楣,並摹覃溪師像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