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屬於什麼文體?這個問題一直以來沒有定論。有人認為對聯脫胎於詩歌,理應屬於文學家族;有人認為對聯是應用文,不能歸於文學門類。有人認為,對聯是國粹;有人認為,對聯是小道。對對聯文體屬性的界定不明晰,對對聯本質特性的認識不深入,直接影響了對聯的地位,導致對聯至今未能光明正大地躋身文學殿堂。究其原因,大部分觀點都是在對聯這個小圈子轉來轉去,難以得到對聯圈外人士的廣泛共鳴、肯定和支持。對聯缺乏科學的、全麵的、係統的理論,是對聯研究長期以來存在的困境。
為破解困境,能否換一個思路,借鑒別的領域的研究成果,借用別的學科的專業術語?我想到張力這個詞。對聯引入張力概念有什麼意義?第一,為科學揭示對聯藝術的本質特性提供更大的可能;第二,提醒對聯作者增強文體自覺性,在對聯藝術與標語口號等非對聯、假對聯之間劃清界限;第三,為爭取對聯歸屬文學家族、步入文學殿堂、獲得躋身文學正史地位提供名正言順的有力支撐。
一、關於對聯本質特性研究成果概述和評價
先看看其他論者關於對聯本質特性的研究成果。
季世昌、朱淨之先生在《中國楹聯學》一書把楹聯的特征概括為五點:鮮明的民族性、強烈的時代性、嚴密的格律性、高度的概括性和廣泛的實用性。
常江先生在《中國對聯譚概》一書中認為,對聯的特性有四點:民族性、群眾性、應用性(也叫實用性)和對稱性。在《對聯知識手冊》一書中,常江先生將對聯的特點分為文體特征和藝術特性,並說藝術特性中的對稱性是對聯最根本的性質。後常江先生在《對聯的本質是矛盾均衡》一文把對稱性修正為均衡性,並認為均衡性是對聯的藝術本質。在該文中,常江先生嚐試給對聯下了一個自稱不是定義的定義:對聯是一種矛盾的藝術,是一種通過展示矛盾、統一矛盾而達到均衡的藝術。
與常江先生的矛盾均衡論相似,傅小鬆先生在《中國楹聯特征論略》一文論述了對聯五個對立統一的特征:獨特性和普遍性的統一、實用性和藝術性的統一、通俗性和高雅性的統一、嚴肅性和遊戲性的統一。他認為中國對聯是一種充滿矛盾和對立統一的特殊藝術形式。
在《文學,是對聯深層的本質屬性——兼答<對聯文學新說>讀者問》一文中,塗懷珵先生認為文學性是對聯的本質屬性,呼籲應該堅守住“隻有文學才是對聯深層的本質屬性”的底線,將對聯寫進文學史。
在《對聯寫作與鑒賞》一書中,劉太品先生從文體和文化的角度考察對聯的特點。他認為對聯的特性有三點:文學性、實用性、諧巧性。又認為,對聯獨特的形式特征就是“既‘對’又‘聯’的對稱關係”。
在碩士研究生論文《對稱:對聯的本質屬性》中,作者潘海軍先生認為對聯的本質屬性是對稱性。
當大部分論者聚焦對聯的對稱性時,劉可亮先生獨辟蹊徑,轉而研究對聯的不對稱性,他稱之為“對稱性破缺”。在未出版的專著《對偶破缺論》中,劉先生表述了關於對聯的核心觀點:“對聯是對稱藝術,更是不對稱藝術。對聯作品是對稱與不對稱的對立統一體。”他認為,對聯的本質屬性,是“對稱性破缺”,是“對稱與不對稱的對立統一”。
也有論者借鑒西方接受理論探討對聯的藝術本質。在《動人兩行字》一書中,蔡維忠(網名無窮江月)先生認為,“對聯的藝術本質是引起共鳴的藝術力量,即出於心靈,又作用於心靈的藝術力量。藝術力量有二元:一元是動人的力量,即引發情感,打動心靈的打動力;另一元是驚人的力量,即把心靈激發到易感的狀態,激發心靈的激發力。”在蔡先生看來,對聯的本質特性是兩個字:動人。當然,也可以表述為四個字:動人、驚人。
以上關於對聯本質特性的研究成果,我們該如何評價呢?以下談談淺見。
所謂特性,就是一事物區別於其他事物特有的、突出的、獨有的性質。它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顯露的、淺表的,一種是內隱的、深層的。或者說,一種是表象的,一種是本質的。所謂本質特性,就是一事物區別於其他事物“獨有”的性質。注意這個“獨有”,就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具有鮮明的唯一性和排他性。打個不一定恰當的比方。什麼是男性的特性?男性的表象特性有喉結、胡須,其本質特性是粗獷、豪放。光看喉結、胡須不足以判定男性,光看粗獷、豪放也不足以判定男性。隻有同時考察表象和本質才可以判定男性。對聯也是這樣。對聯的本質特性,就是能夠把對聯與其他文體區別開來的東西,就是對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東西。
回看前麵論者的觀點,好幾位都注意到對聯對稱性的特點。筆者認為,對稱性隻是對聯的表象特性,雖然它是對聯極為突出的特性,但僅有這一特性還不足以將它與其他對偶文體區別開來,比如對偶性標語、對偶性口號(盡管有些標語口號是對聯或聯語形式,但對聯不是標語口號)。同樣,對聯的不對稱性(主要是對仗這一形式的不對稱性)也僅僅是對聯的表象特性,也不足以定性對聯之為對聯。當然,對聯不對稱性觀點開拓了對聯研究和寫作的新領域,非常值得重視。
認為對聯的本質特征是動人,是打動力和激發力,這個看法觸及到對聯藝術的本質。但拋開動人這一表述過於文藝不談,它同樣不足以將對聯與其他文體區別開來,比如詩歌、小說、電影等文體。但書中所論述的諸種達成動人效果的藝術手法,值得創作者踐行,也給予研究者很大啟發。
筆者認為,以上最接近對聯本質的觀點是矛盾均衡說和對稱性破缺說。兩者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麵,可謂殊途同歸。
理論研究是無止境的。在前輩專家麵前,在借鑒西方文論和國內已有成果的基礎上,筆者鬥膽提出遠不成熟、需要不斷修正和完善的看法:
對聯的表征特性,是對稱性。雖然對聯也有不對稱性的一麵,但對稱性無疑是對聯最為突出的表征特性。對聯的本質特性,是基於對稱性和不對稱性(矛盾均衡、對立統一)而形成的張力性。這才是對聯區別於其他文體的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東西。僅有對稱性沒有張力性,這可能隻是對偶性標語、對偶性口號;僅有張力性沒有對稱性,這可能隻是詩歌、電影。隻有強調張力性,而且是在對稱性和不對稱性(矛盾均衡、對立統一)基礎上形成的張力性,才更有可能揭示對聯藝術的本質特性。
那麼,問題來了,什麼是張力(張力性)?什麼是對聯的張力(張力性)?
二、對聯張力的內涵
什麼是張力?張力原本是物理學名詞,後來被廣泛運用於其他文藝門類,比如詩歌、小說、電影等。近來也被對聯理論研究者使用。物理學的張力定義是:當物體受到拉力作用時,物體內部任一截麵兩側存在的相互牽引力。詩歌的張力定義最先源於英美新批評派代表人物艾倫?退特。他在《詩的張力》一文認為,詩歌的張力就是我們在詩中所能發現的外延和內涵的全部有機整體。還有其他論者對這個定義作了引申和發展。
在筆者認為,最便於理解對聯張力概念的觀點有以下三個。一是威廉?奧康納在《詩歌的張力及結構》一文所說,張力是詩歌內部各種矛盾因素對立統一現象的總稱。二是羅吉?福勒在其主編的《西方文學批評術語詞典》所說:“(張力)是互補物、相反物和對立物之間的衝突或摩擦。……一般而論,凡是存在著對立而又相互聯係的力量、衝動或意義的地方,都存在著張力。”三是黎荔在《談一談何謂“張力”》所說:“張力——向內的力和向外的力的較量和拉扯。”對聯正是這樣一種特殊的文體。從來沒有哪一種文體,像對聯這樣,在那麼逼仄的空間(文本長度)內,在那麼短暫的時間(閱讀時長)內,同時陳列、並置那麼多相互“對立而又相互聯係”,相互“較量和拉扯”的“互補物、相反物和對立物”,最終解決那麼多的矛盾衝突,求得最大限度、最大程度的和解與平衡。因此,我們可以認定,對聯是對立統一、矛盾均衡表現最為典型、最為突出的一種文體,對立統一、矛盾均衡即構成了對聯的張力。進而筆者認為,張力或張力性是對聯藝術的本質特性。
在國內,更多討論詩歌張力的是新詩界。如詩評家苗雨時先生在《詩歌張力的四種技巧形態》一文,提出表現詩歌張力的技巧,有構建反常關係、組合異質意象、具象與抽象有機結合、創造類矛盾。舊詩界也有詩家運用這一理論。如劉慶霖先生《詩詞語言張力初探》、周嘯天先生《論張力》等。這裏重點介紹並評析熊東遨先生的相關觀點。
熊先生在其文章和講座中使用過張力一詞,不過沒有重點論述。但在筆者看來,其提出的幾個重要的創作方法正是增強詩詞張力的典型手法。在《洗牌異變與合並同類項》一文,熊先生提出詩詞創作的三個手法:洗牌,指詞語的挑選和排列組合;異變,指立異與求變(內涵差異與字麵變化);合並同類項,指壓縮合並相同或相近的意象。在《絕句法淺說——兼談律詩中的對仗》一文(收入《步入詩詞殿堂之門徑——憶雪堂講詩錄》一書)中,熊先生以杜甫《絕句四首·其三》為例講解詩詞的異變手法。什麼是異變?熊先生定義為:“所謂‘異變’,就是看它的變化,亦即句與句之間那些既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的內涵與外延。”在筆者認為,無論是“內涵差異與字麵變化”還是“既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的內涵與外延”,說的恰恰正是張力。
杜甫的《絕句四首·其三》如下: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
接下來,我們隨著熊東遨先生的講解,考察張力在詩詞中的表現和運用。在熊先生認為,這四句詩是四幅畫麵,各有“異”處。他分析了六個主要“異”處:
第一個“異”是季節不一。一二兩句是春、秋,三四兩句是冬、夏。春、秋,一萬物複蘇,一萬物蕭疏。冬、夏,一寒冷,一炎熱。這兩組季節,既兩兩相對相反,又統一於一年四季之中,正好形成時間上的張力,讓我們體會到時間的周而複始和流動變換。
第二個“異”是方位不同。“兩個黃鸝鳴翠柳”,不確定;“一行白鷺上青天”,朝南;“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東西相向。同樣,南北、東西方位相向相反,又統一於四麵八方之中,正好形成空間上的張力,讓我們體會到空間的闊大無邊和遷移變換。
第三個“異”是遠近不同。從距離上看,這幾幅畫是由近—遠—更遠—最近幾個鏡頭組成。我們講距離產生美。同樣,距離也產生張力。忽遠忽近的距離變化,會刺激和影響我們的視覺和心理感受,這正是張力作用使然。
第四個“異”是色彩不同。黃、翠是濃,是暖色調,白、青是淡,是冷色調。雪是純白的,船、水是斑駁的。熊先生說:“遠近顏色上的濃淡冷暖變化,與距離上的遠近高低恰成對應;由此又能帶出畫麵的清晰與模糊程度來,種種關聯,極盡想象,不一而足。”這正是對詩詞張力的形象描述。
第五個“異”是畫麵視角的不同。一句是平視,二句是仰視;三句是平視,四句是俯視。這種視角的變化同樣構成張力。
第六個“異”是動靜關係不一樣。四幅畫中前兩幅是動態的,後兩幅是靜態的。動態與動態之間,靜態與靜態之間又有更深層次的“異”。動態畫麵,一為聽覺、一為視覺,一為音樂動感、一為舞蹈動感。靜態畫麵,一為時間的相對靜止,一為空間的相對縮小。這種對立統一,同樣是張力的表現。
熊東遨先生總結說:“要調動五官去感受外界的事物,不能隻用一個器官。遠近、高低、大小、淺深、虛實、早遲、厚薄、炎涼、濃淡等,是‘時空’中客觀存在的‘異’數,我們的目光與思維,永遠不要停留在一時一地一物上。能注意這些變化,寫出來的詩就會更豐富。”以上所列出的遠近、高低、大小等諸種關係,正是對立統一的概念。詩詞內涵的深度和外延的廣度,亦即詩詞的張力,正是通過以上相反相成的關係和相互作用而形成的。
對聯脫胎於詩歌,是高度凝練的藝術。為了吸引讀者,使讀者充分得到並享受審美的愉悅,對聯比其他任何文體都更需要張力。然而,放眼聯界,極少見到關於張力的論述。在點評等文章中出現張力一詞,都是零星的、碎片化的,作者根據各自的理解和需要來使用這個詞。限於目力,筆者所見論述對聯張力的單篇論文,隻有李佑華先生的《對聯要具備充盈的語言張力》、王永江先生的《談對聯的張力》等寥寥數篇。關於對聯張力論述得最詳細、最全麵、最深刻的觀點,筆者所見應屬前麵提到的蔡維忠先生。
前麵講過,在《動人兩行字》一書中,蔡維忠先生認為對聯的藝術本質是動人。為了論述何為動人、何以動人,書中以人生、心靈、語言、意象、藝術、風格等為關鍵詞構建篇章。在藝術一章,專辟一節論述張力。在闡釋艾倫?退特的詩歌張力概念時,蔡先生認為,“張力有兩個特征,一是張力中有兩個互相作用的因素,即互相對立又互相依存的因素;二是互相作用的因素達成動態平衡。”借用這種互相衝突又互相平衡的特性,作者將意象中的張力分為五個層次:第一層,情感和物象之間的張力,這是主觀與客觀的對立統一;第二層,意象和意境之間的張力,這是實與虛的對立統一;第三層,理性與感性之間的張力,這是抽象與形象的對立統一;第四層,有限和無限之間的張力,這是一與多的對立統一;第五層,形象中兩個對立因素之間所形成的張力。作者把前四層張力稱為概念之間的張力。在第五層中,由於構成形象的因素常常以互相對立而又互相依存的方式存在,很難用概念歸類,為了更好地說明,作者又將其歸為三種類型:振奮型張力、壓抑型張力、和諧性張力。作者認為,不妨把兩個對立因素看成兩股對立的力量,而張力就是淩駕於這兩股對立的力量之上的藝術力量。這種藝術力量之所以能夠動人,是因為張力的結構和人的心理結構處於共構狀態。我們的心理不時趨向振奮、壓抑、和諧的狀態,總體處於動態平衡,故而這三種張力可以激發心靈,臻於動人的境界。這些觀點為我們認識對聯藝術的張力、探究對聯藝術的本質提供了重要參考。具體論述和舉例大家可以精讀蔡維忠先生《動人兩行字》一書。
三、增強對聯張力的方法
如何增強對聯的張力?我們可以借鑒新詩和舊詩的技法。比如苗雨時先生《詩歌張力的四種技巧形態》一文講到的構建反常關係、組合異質意象、具象與抽象有機結合、創造類矛盾,劉慶霖先生《詩詞語言張力初探》一文講到的三種表現手法:語法叛逆、異質衝撞、比喻誇張,周嘯天先生《論張力》一文講到的煉字、騰挪、壓縮或重組,熊東遨先生《洗牌異變與合並同類項》提到的洗牌、異變、合並,李佑華先生《對聯要具備充盈的語言張力》一文講到的關聯成分省略、悖謬性的嵌合、遠距離的比喻,王永江先生《談對聯的張力》一文講到的語言、結構、邏輯、立意等四個方麵的相關手法。本文重點從矛盾均衡、對立統一的角度來考察對聯矛盾雙方之間的關係,探究張力的形成原理,體會張力的不凡效果,總結出可複製、可操作的具體實用的方法。
張力充斥於對聯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個毛孔都是敏感點。從一個字的橫平與豎捺之間,到一個詞的音與義之間,從詞語的內涵與外延之間,到文本的形象和意象之間,無不充滿著張力的氣息和張力的力量。增強對聯的張力,最根本的方法就是深化內涵,大化外延。具體而言,就是將對聯中互相對立的兩個因素並置一起,將對立的兩元均衡或平衡於一體之中。讓它們互相吸引又互相抗拒,互相糾纏又互相擺脫,互相抵觸又互相配合,互相摩擦又互相媾和。常江先生《對聯的本質是矛盾均衡》一文,列出多組矛盾均衡的關係,如對與聯、上與下、出與對、正與反、寬與嚴、平與仄、多與少、長與短、強與弱、雅與俗、古與今、難與易等等。其實,除此之外,還有時與空、形與神、文與質、實與虛、隱與顯、疏與密、張與弛等等涉及對聯藝術技法範疇中的關係。下麵,我們選五組關係,將一組關係視為一股張力,探討如何增強對聯的張力,實現對聯的對立統一、矛盾均衡。
(一)對與聯。
我們常把對聯的基本規則之一表述為形對意聯。意即對聯形式上是相對的、相反的,內容上是關聯的、和合的。文字是對立的,意思是統一的,如何調和這個矛盾從而達到均衡呢?這不能不提到立意。詞語與詞語之間,意象與意象之間,在本質上是有區別的,但它們之間也有內在或外在的關聯。高明的作者能夠從不相關中找到關聯性,把原本毫不相關、甚至完全對立的兩個元素捏合在一起,並置在一起,讓它們互相碰撞,產生物理或化學反應。這種物理或化學反應就是所謂的主題、意旨。一般而言,兩個元素反差越大,張力越大,那麼對聯的內涵就越深,外延就越廣,立意也就越高。黑格爾說過,“為了避免平凡,盡量在貌似不倫不類的事物中,找出相關的特征,從而把相隔最遠的東西出人意外地組合在一起”。對聯的本領,正是在不相關處找到相關處,並把兩個元素巧妙地組合。
舉一個例子:
雖雲毫末技藝,
卻是頂上功夫。
此為題理發店聯。毫末技藝和頂上功夫,原來是完全相反的意思。一表示小技藝,一表示高水平。但作者至少使用三種手法,把矛盾雙方調和於一體,集中表現了對理發店技術的讚美之情。一是雙關手法。毫末和頂上,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指微小和高超;一個是指毫發和頭頂,暗指理發。二是流水對手法。巧用“雖”和“卻”這兩個關聯詞關合上下聯,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使之成為有機體。三是抑揚手法。將“毫末”置上,“頂上”置下,先抑後揚,先貶後褒,造成強烈的反差。毫末和頂上,一般看來是黑格爾所言“相隔最遠的東西”,但作者腦洞大開,由理發聯想到兩個詞的雙關意義,用流水對形式將其組合在一起,又運用抑揚手法,既出人意外,又讓人覺得合乎情理。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讓矛盾雙方握手言和、團結一起的力量,這種力量就是張力。形對意聯還有兩種極端的情況,一種是集句聯,一種是無情對,後者稱無情聯或更合適。限於篇幅,不再舉例。
(二)言與意。
言與意的關係,是形式和內容的關係。如何以言表意?一般來講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直截了當,一種是含蓄委婉。兩種方式都能夠起到表情達意的作用。但在現實中,言和意兩者之間還會存在矛盾。比如言不達意、言不盡意。在詩詞、對聯寫作中,受篇幅和格律限製,往往會出現詞盡意亦盡、詞未盡意已盡的情況。有些意,作者不願表達,或者不敢表達,或者不能表達,或者不宜表達,但必須表達。這可怎麼辦呢?在不敢、不能、不宜直露表達的情況下,隻能借助於其他途徑,比如含蓄委婉地表達。如何含蓄委婉地表達?常見的手法有比興、誇張、用典,借此可以達到意在言外、言外餘意的效果。關於言與意關係的論述,可參見羅連雙《詩詞中言與意的對立統一》一文。在這裏,言與意實現和解與雙贏,張力就在言和意的矛盾、碰撞、適應、自洽中呈現了。
舉一個例子:
欲嚐蓬島千年棗,
來看稷山一縣花。
此為筆者題稷山國家板棗公園聯。作為應征聯,主題自然以誇讚稷山板棗特產品質、當地板棗產業政績為宜。如果用簡單粗暴的手法,那很可能寫成類似“遊國家板棗公園,品千年棗樹神韻”這樣直白的宣傳口號。直白的路子走不通,那隻能走含蓄的路子。用典就是一個好辦法。由公園現存千年棗樹一萬餘株這個實情,筆者聯想到安期生食棗的典故,遂有上聯“欲嚐蓬島千年棗”。下聯由果樹聯想到美政典故潘嶽河陽花。用這個典故,寫一縣棗花,既有形象,又說明種植麵積廣,委婉地誇讚了當地發展板棗產業成績,亦傳達了棗農對豐收的期盼和喜悅。全聯言與意貼合無間,張力飽滿十足,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
(三)少與多。
對聯文字少,體量小,卻要像其他文體一樣表達盡可能多的內涵,達到尺幅千裏、寸鐵殺人、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的效果,這個矛盾怎麼解決?依然是運用老祖宗傳下來的修辭法寶。比如用典、引用、集句、拉人作襯、互文、隱括等等。這裏重點介紹隱括。
隱括,也作檃栝,原來是指一種器具,能矯揉彎曲的竹木使之平直或成形。後來成為一種特殊的創作手法,即根據某種文體原有的內容和詞句,改寫成另一種文體。隱括可以在同一體裁之間進行,也可以不同體裁。比如寇準的詞《陽關引》隱括王維的詩《渭城曲》,蘇軾的詞《水調歌頭》(昵昵兒女語)隱括韓愈的詩《聽穎師琴》。這可以看作是特殊的引用手法。有沒有可能對聯隱括詩歌呢?趙隆生先生在《句裏春風正剪裁——小議杜甫草堂聯之隱括》一文就認為,何紹基題杜甫草堂聯“錦水春風公占卻,草堂人日我歸來”運用了隱括手法。隱括在對聯中有什麼作用?趙先生說,“隱括可以突破對聯文體幅短字少的限製,以少勝多,含蘊豐富。”“隱括之用,追求的不隻是切合名勝,當有那份古今不隔的魅力。‘錦裏春風’、‘草堂人日’,分不清哪個詞語寫曆史文化,哪個字麵寫本地風光,得水乳交融之妙;‘公占卻’、‘我歸來’,將傳統與當下融為一體,如一川錦水汩汩流淌,有化通古今之功。”可見,隱括正是處理少與多之間矛盾、增加對聯張力的有效手段。筆者亦有運用隱括手法作聯的嚐試。
舉一個例子:
竹有百千竿,池上釣魚唐白傅;
桃開三兩簇,西陂放鴨宋黃州。
此聯題商丘古城宋犖西陂別墅,隱括了白居易《池上篇》《臨池閑臥》、蘇軾《惠崇春江晚景二首?其一》等。這裏的“宋黃州”,和何紹基聯“我歸來”一樣,也有兩種含義。一指蘇軾,一指宋犖。當然,如果讀者還想到曆史上第三個宋黃州王禹偁,就更能感悟到中國文字和文化的奇妙。寫清人宋犖,卻將一個唐人、兩個宋人邀來相會,有竹、有桃,可以釣魚,可以放鴨,地點可以是白居易家的池塘,也可以是宋犖家的西陂,異代相逢,把酒言歡,毫無違和感。全聯借用前人詩句剪裁入聯,營造了一個時空交錯、亦真亦幻的意境,讓讀者進入到廣闊的時空,充分體驗古人的詩酒風流、隱逸情趣,這歸功於隱括等手法的巧妙運用,讓全聯達到張力的最大化。
(四)時與空。
徐晉如先生在《怎樣學寫古詩詞之時間》一文中說:“詩詞是時空的藝術,如果能做到時空搭配得宜,比照強烈,一般來說,寫出來的詩詞就比較有味道了。”他所說的“時空搭配得宜,比照強烈”,正是增強詩詞張力的有效手段。正如我們在前文論及的杜甫《絕句四首·其三》一樣,近對遠,地上對空中,千秋對萬裏,等等,時間、空間的搭配和變換增強了詩詞的張力。詩詞是如此,對聯亦如此。時間與時間之間,空間與空間之間,時間與空間之間,巧妙搭配、有機組合,能夠形成對聯強烈的張力。如何通過並置時間、空間,增強對聯的張力?一要創設闊大的空間、久遠的時間,二要體現時間、空間的變化,三要體現時間、空間的對比。
舉一個例子:
花前直待三千歲,
人麵猶留第一春。
此為筆者題慶元縣巾子峰桃花廊聯,將現在和將來這兩個時間並置,營造了一個亦真亦幻的境界。我們假設這是一位女子。她在桃花樹前一直等待三千年。為什麼要等到三千年呢?因為傳說仙桃三千年才一熟。原來她要等到桃花結果。何必等到這麼久呢?不是可以等一年一熟的桃子嗎?她不要,或許她看不上這麼容易得到的東西。這位女子等到三千年之後會怎麼樣呢?一定變得非常蒼老了吧?她等到她想要的結果嗎?讀了下聯我們知道,這位女子並沒有老,她的容顏和三千年之前的那個春天一樣,還是那麼青春,那麼嬌豔。為什麼她還沒有老呢?答案就在一首流行歌曲裏,就是《你不來,我不老》。這副對聯,通過創設久遠的時間,通過時間的變化和對比,將桃花、人麵、果實、三千歲、第一春、蒼老、青春等並置在一起,讓讀者產生豐富的感悟:關於愛情,關於時間,關於生命,關於其他種種。正是這種久遠時間的創設,時間的變化和對比,才最大限度增強了對聯的張力。
(五)顯與隱。
顯是顯現、明白,隱是含蓄、朦朧。顯和隱,體現在詩詞、對聯的語言、形象、意境、主題、風格等各個方麵。通常有嵌字、省字、拆字、藏字、重字等手法。有的偏重於顯,有的偏重於隱,但更多的情況是隱中有顯,顯中有隱。就像太極陰陽八卦圖,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合抱陽,陽合抱陰。顯與隱的相互結合,構成對聯渾然圓融、充滿張力的境界。
舉一個例子:
若為目田故,
隻要王乂真。
此為王國鬆先生題菜市口聯。這是一副特殊的集句聯。短短十字,構成多組、多重顯隱關係,有的還是互為顯隱關係。如引文和未引文的關係,原字和改字的關係,出處作者和其他人物的關係,原始義和聯想義的關係(如有讀者由王乂聯想到曹魏至西晉時期將領、竹林七賢之一王戎的叔父王乂)。其中最為豁目、凸出的是原字(自由、主義)和改字(目田、王乂)的關係,這是一組互為顯隱關係。如果徑引原字,作為集句聯,本有足夠張力,但作者還不滿足。他或許從古人為尊者諱中得到靈感,毅然將每個字減去筆畫。這些顯隱關係,構成並增強了全聯的張力,並使之達到最大化。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對聯的本質特性,是基於對稱性和不對稱性(矛盾均衡、對立統一)而形成的張力性。對聯寫作的根本秘訣,就在於如何達到對聯張力的最大化,即如何最大強度、最大程度、最大深度、最大廣度地增加對聯的張力。對聯的構思、修改、評審等諸環節皆應以此為重點。深刻認識到對聯的本質,我們才不會把對聯寫成其他文體,才更能領略到對聯的無窮魅力。對聯之所以讓人著迷成癡著魔,而把我們從電子遊戲、低級享受、懸疑大片中拉回來,就在於其獨有的張力。如果沒有洞悉對聯這一本質,或許寫到一百歲,我們還停留在原地水平。
作者:曾小雲,跟曾老師同步寫征聯訓練營創辦人、講師。本文入圍“第三屆中國對聯甘棠獎”優秀聯論候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