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機緣巧合之下獲得了江峰青《魏塘楹聯錄存》的書影照片，昨天迫不及待把照片轉換成了word文檔，有想要的朋友可以隨時公眾號留言或者後台私信我，反正我也不會給你的。嗯，也就是說我算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把他這本小集子看完了。但這本集子，說實話，水平並不像我們平常熟悉的江峰青。
說到江峰青，可能有朋友會想到他的“簫聲吹到月三更”“風起雲飛懷猛士”這些對聯，前者用“玉人何處教吹簫”，後者用“大風起兮雲飛揚”，都是化典無痕的生花妙筆，所謂“清脆可口”者是也。但是《魏塘》，卻不盡然。
《魏塘》無序無跋，直入正題。開篇兩段分別是《恭擬六月二十八日皇上萬壽慈雲寺慶賀燈聯》和《恭擬十月初十日皇太後萬壽慈雲寺慶賀燈聯》，看標題基本上就能想到大概寫些什麼了——是的，基本上就是梁章钜《楹聯叢話》第二篇“應製”裏的套路，發兩副感受一下：
大地啟禎符，解阜風和揮舜軫；
中天延景祚，泰階星朗閏堯蓂。
龍袞舞斑衣，尊之至也，養之至也；
鴻禧凝紫極，德莫大焉，福莫大焉。
如果單看對聯內容，說這是江峰青寫的，你信嗎？我反正不信。
當然，仔細想想這麼做也無可厚非，大佬如梁章钜，在編寫《楹聯叢話》的時候，“廟祀”一篇中也有這樣的句子：
……憶在京師，曾遊國學，得恭閱聖製大成殿聯，雲：“氣備四時，與天地日月鬼神合其德；教垂萬世，繼堯舜禹湯文武作之師。”惟聖人能言聖人，後有作者弗可及矣。
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隨後是江峰青在嘉善做官的時候，給縣衙大堂、回廊、亭台樓閣等寫的一些對聯。因為之前看過李彥章《榕園楹帖》類似的作品，心裏有了底，再看江峰青這些，也不是說江峰青的不好，但要拿出來比的話，那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舉例如：
縣署大堂
一到案便為訟累所纏，何當忍耐須臾，先贏得身閑意適；
三自反難望中材以下，但稍放平方寸，未必皆我是人非。
縣署二堂
題額：鏡虛堂
公生明，虛亦生明，此中衡平鑒空，屈己以求終了了；
情可恕，法不可恕，古人畫地刻木，設身而處早怦怦。
縣署三堂
即退思堂
古訓侭堪師，願學未能加奮勉；
民艱如欲愬，無人獨立轉踟躕。
再來看看李彥章的操作：
思恩府郡署大堂
未冠登朝，幼而學、壯而行，矢實心以教士親民，便是書生經濟；
近臣出守，仰不愧、俯不怍，凜溫語而顧名思義，如臨咫尺天威。
慶遠府郡署大堂
偏徼屬羈縻，有土地、有政事、有人民，欲周知溪洞山川，莫恃能窮千裏目；
在官無暫久，胥訓告、胥保惠、胥教誨，皆不出農田學校，但思多盡一分心。
就不多說了大家自己感受一下。
隨後《魏塘》裏江峰青給亭台樓閣寫了些短小的風景聯。短聯本身閃轉騰挪的空間就很小，江峰青寫起來可能也比較難受，大概是這樣：
蒔花小築
且以公餘樹桃李；
更於春霽問桑麻。
解綱亭
礙路有時還薙草；
滿園無處不栽花。
也不是說他寫得不好，還是那句話，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就比如蒔花小築，他的長聯是這樣的：
半畝辟花畦，喜香分庭桂、秀挹階蘭，奉板輿佳日來遊，栗裏風光無此好；
卅年淹宦轍，溯備位監司、竊名儒碩，於君國纖毫無補，葛廬歸臥已嫌遲。
也可能江峰青真的術業有專攻吧。
接下來江峰青有些書院、會館的對聯，又恢複了正常的水平，比如：
魏塘書院
數間廣廈，隨時局變遷，自萃古樓就荒，僅留得一片紫雲，往跡曷堪譚劫火；
幾度論文，與諸君小聚，仿梅花亭故事，適飛下千年老鶴，回翔猶誤聽羲經。
*書院舊在城南，有萃古樓，供紫雲石一座，而後圃梅花亭為名儒李荊陽講易處。發寇之亂毀於兵，邑紳得城北隅曠宅改葺之，而移石於此，為題楹帖以識今昔之感雲。
新安會館廳事
汾蟹望秋肥，相期案牘餘閑，古禮仿行鄉飲酒；
郵鴻傳信速，為道布帆無恙，新詩休唱念家山。
綠水界城隈，同人卜築北郊，葺舊日亭台，掃徑未妨留薜荔；
黃山正晴雪，有客飛杯東渡，問故鄉春信，來時曾否見梅花。
值得注意的是，新安會館聯中，《魏塘》作“郵鴻傳信速”，而吳恭亨《對聯話》中是“郵鴻傳信穩”。當然這兩個字都講得通，至於哪個正確，倒不好說。可能存在一種情況就是，江峰青撰刻的時候用的“穩”，即吳所見是也；但他自己收錄的時候又給換了。
總之，整個《魏塘》給我的感覺就是，江峰青的收進的這些聯，並沒有一直保持在一個很高的水平上，和之前在網上看的他的聯集感覺完全不一樣。相比之下，李彥章的聯集，特別是原創部分，一直都有著比較高的水準。並且值得一提的是，李彥章可能是為數不多甚至是唯一被梁章钜《楹聯叢話》係列點名表揚對聯寫得好的選手了：此前後兩聯俱見典雅，非不學人所能辦，當不讓李蘭卿獨步於前矣。李蘭卿舊聯有“諡並稱忠”語，故即其意而衍之（《楹聯三話·卷上》）。可能正是因為通覽過李彥章的大部分對聯，所以才對江峰青的水平起伏有些敏感吧。
《魏塘》結尾，有幾副比較另類的對聯。之所以說“另類”，是因為在對聯的分類裏，一般是以題署、酬贈賀挽居多。以聯送別，並且送別的對象不是人的，在清民時期似乎並不多見，而江峰青卻寫了三副，並且在我看來，也許是整個《魏塘》裏最真摯、最深情的三副聯了。
這三副聯在網上似乎還比較罕見：
留別縣署大堂
我忝司民牧八九年，思繭絲匪易、保障彌艱，鄉先生在遠不遺，利弊賴指陳，奉以周旋差免戾；
地雖僅提封數十裏，喜物產豐饒、人文彬雅，後君子匡予未逮，和親繼康樂，熙然歌舞共登春。
留別豐樂園
鴻印此留痕，樽酒論文，相與偕來開社會；
驪歌休惜別，亭台有主，不妨同是愛花人。
留別新安賓館
邀月得應先，幾回壺酒花間，兀自高歌懷太白；
銷魂黯然別，他日旗亭壁上，倘吟佳句到文通。
第一聯相對直白一些，不多解釋。
第二聯上聯深沉回憶，下聯自我安慰，不禁讓人想到王禹偁《黃州新建小竹樓記》裏的話：……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幸後之人與我同誌，嗣而葺之，庶斯樓之不朽也！一句“亭台有主，不妨同是愛花人”，看透不說透，言有盡而意無窮。
第三聯的離愁別緒更加沉鬱，上聯“懷李白”，可能有人覺得隻是學他喝酒，但聯係前麵兩句，不難發現，懷念的是“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的李白，孤獨的感覺雖然有些掩映但依然能夠察覺；下聯先直接拋出《別賦》句子，隨後用王之渙他們旗亭畫壁的故事，似乎是在說，我走之後你們會不會還吟唱我的詩句呢？一個“倘”字，一如既往的悠揚婉轉。
《魏塘》的最後一副聯，是“鄉人為予建長生祠，屬題”：
桑梓太多情，殷勤祝我長生，恐月妒風嗔，難訪崆峒窺秘笈；
園林時在念，知否故人無恙，每詩餘酒後，夢為蝴蝶繞桃花。
江峰青做官的嘉善縣，特別是他的縣衙附近，好像有很多桃花，所以他的《魏塘》裏“桃花”出現過幾次。作為一個當官當到被建生祠的官員，走的時候據說還被送了萬民傘，相信江峰青和當地人民的感情是相當親的，離別也是相當相當不舍的，於是江峰青這副聯自然地飽含深情。
此前一直作為龍套欺負江峰青的李彥章，在廣西的時候也被當地人民給他修建過一所“嵐漪詩屋”，李彥章在這裏題聯道：
始可與言詩，願偕二三子同心，和聲鳴盛；
於我乎夏屋，安得千萬間廣廈，大庇歡顏。
上用《論語》，下用工部詩。對比一下，江峰青被逼急了情感釋放是“知否故人無恙，每詩餘酒後，夢為蝴蝶繞桃花”，而李彥章被逼急了，似乎感覺自己的話已經不夠表達自己的感情了，就直接引經據典了：可能和李彥章是黃庭堅的粉絲有點關係，都喜歡掉書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