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二〇二〇年五期《對聯》雜誌刊發了《“文學類”對聯陷入“聯八股”泥潭》一文,對當今對聯創作中出現的脫離現實、刻意擬古、生硬堆砌、故弄玄虛之風進行了批評。文章發出後在聯界引起強烈反響,聯友們紛紛就對聯文學性與實用性的關係、對聯思想內涵與詞采技法的關係以及倡導對聯語言風格的多樣性等問題展開了熱烈討論,以期找到“背負蒼天”與“腳踏實地”的平衡點,探索一條繼承傳統、關注現實、展現性情、契合時代、打動心靈的新時期對聯創作之路。
文學是實用的文學,這從它誕生之初就已經確定了。大體來看,文學的實用表現在兩方麵,一為有用之用,一為無用之用。有用者,文學可經世致用,傳播思想,教化眾生,延續文明。無用者,文學能娛情悅性,競勝追奇,達人鑒己,成就自我。縱觀文學之發展,如若隻是持其一端,皆不可取。
古典詩學之有用與無用
追溯中國古典詩學之發展,有用與無用總是互為表裏、相輔相成、並行發展、相互影響的。那些零散保存在先秦兩漢典籍中的上古歌謠,本身就是文字與勞作結合的實用性產物。如“斷竹、續竹,飛土、逐宍”這類簡短的兩言,就是基於上古漢語單音節詞居多,配合著上古時期簡單勞作而產生的。後來,四言詩出現了。這即是上古人的思維方式和語言能力隨著文明前進而逐漸成熟的表現,似乎也成了怡情悅性、豐富自我、歌頌生活的一種自我個性體現。到了孔子出現,他編訂周初至周晚期約五百年間歌謠而為《詩三百》,概括《詩經》宗旨為“無邪”,並以之教化弟子,卻又將其經世致用之“有用”確立了起來。再後來,《詩經》被奉為儒家經典,成為曆代讀書人修習的五經之一,更是將“有用”發揮到了極致。隋唐時期,科舉製度成為選拔人才的重要途徑,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讀書人競勝其中。此時,最重要的考試科目——進士科以詩賦為考試要點,讓詩賦完美地在諸多文體中勝出。隻是到了唐初,人們才加了試策,有了帖經、試雜文(詩賦)、時務策三場。其中,雜文場要求應考者撰寫詩賦各一篇,考試內容即為律詩和律賦。此種律詩律賦的考試形式,一直伴隨著科舉製度,斷斷續續,直到清末才完全廢止。即便不為考試所用,因為渴望舉薦或者出於渴望關注的需要,也讓唐宋以來寫詩有著很大的文學“市場”,諸如幹謁投刺之詩的出現就是受此影響。在這種情形下,本來平仄皆可押的詩體,也畸形地養成了押平聲韻之詩一家獨大的局麵。或許是為了突破格律近體詩的束縛,呈現異彩紛呈之美,唐代詩人在舉業之餘,也嚐試著寫了許多近體詩以外的詩,如古風、古絕、歌行體之類的“無用”詩體。所以說,隋唐以來的詩風繁盛,千年而不滅,不是沒有其“有用之用”的。與之相同的是,隋唐以來的文風在受到駢文辭賦影響的基礎上,更兼之科舉考試要求以及日常應用文體駢儷化的推波助瀾,駢儷華美之風也是不斷高漲,這才出現了唐代中期及宋代以提倡古文、反對駢文為旨歸的文體改革運動,造就了赫赫有名的“唐宋古文八大家”。唐代以來,因生活實用而產生的挽詩、桃符詩、春帖子詩、壽詩、壽詞,卻走向了另一條創作之路,成就了古典詩學基於生活需求而在“有用之用”上的創新突破。特別要提到的,就是與近體詩同屬一類,卻出現晚些的宋元詞曲同樣也基於生活需求,也是把文學的“無用之用”發揮到了極致,成了另一道靚麗獨特的古典詩學景觀。即使如此,在科舉考試強勢的籠罩下,成熟於宋代的詞、成熟於元代的曲,也都隻能是“詩之餘”了。實用的需求讓平聲韻近體詩碾壓了其他詩學文體。所以說,古典詩學同樣是在“有用之用”與“無用之用”相愛相殺中發展起來的文學。
隨著科舉製度的廢止,從民國到現在,古典詩學中的各種文體隻能更傾向於“無用之用”,成為文人的掌中玩物。縱觀當代,不論是穩居詩學老大位置的詩詞圈,還是異軍突起的對聯圈、辭賦圈,多數都存在以擬古不足、泥古不出為代表的諸多弊端,或繼承有餘,或創新不足,繼往與開來未能並舉。這中間,應該有學識不博、才氣不足以及聞見淺陋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吧。環顧二十世紀詩壇,似乎隻有聶紺弩先生因為際遇所致,將一家之心酸和盤托出,以“無用”之詩成就“有用”之史,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對聯之有用與無用
一直以來,人們總是從風俗角度去審視對聯這一古典詩學文體的出現。誠然,對聯的出現確實受到了桃符春帖、銘旌青詞、疏表封啟等各種應用形式及文體的影響。但是,對聯產生的另一大“有用之用”因素卻被我們所淡化。對聯之所以產生,是在古代文人學子舉業應試之需求影響下而產生的。因為,在以律詩律賦為主流的進士科考試風氣影響下,對偶、對仗能不受到讀書人的重視嗎?從這一角度來看,對偶、對仗作為一種實用性技法,在為讀書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提供必要幫助的同時,也成就了對聯這一文體。從唐代的《初學記》《詩苑類格》《文境秘府》《賦譜》《賦門》《賦格》等詩賦寫作指南,到宋代及以前就已有出現的《聖宋名賢四六叢珠》《聖宋千家名賢表啟翰墨大全》《翰苑新書》《誠齋先生四六發遣膏馥》《分韻四言對偶啟蒙》等四六類書,再到明代《對譜》《對林》《對類》《聯句》《聲律啟蒙》《音律啟蒙》《縹緗對類》《古今巧對》《訓蒙駢句》《謝華啟秀》《四六叢珠彙選》等涉及對偶、對仗技巧訓練的類書,成千上百種與對偶對仗有關的類書,其關注焦點多集中於對偶對仗的訓練及知識儲備,體現了以詩賦創作為核心的舉業觀念。它所呈現的知識體係包括散聯警語、典藻故實、官職地理、諸式活套四大塊,既豐富了讀書者的知識儲備與知識結構,又是對當時社會政治禮儀的文本折射,為對偶對仗帶來了極高的關注度,為對聯的出現施加了久遠的製度影響,奠定了深厚的社會基礎。這樣看來,對聯因為為詩賦創作服務而不斷成熟,正是它“有用之用”的最好體現。另外,除了春聯、挽聯、壽聯這三種門類,擔負起了“有用之用”的功能之外,裝飾了明代亭台樓閣、廳堂牌坊的對聯似乎在有意無意間,將“無用之用”發揮到了極致。在基於實用目的上,對聯也為人們提供了“無用”的詩學之美。比如,明代無處不在的題署聯以及出現在話本小說中的對聯就很好地證實了這一點。
一直以來,以“工切”為基本創作理念的對聯其指向性非常明確。如果說“工”是特指對聯的對仗技法而言,是“無用之用”,那麼,“切”則指向了對聯與當下的關係,體現的就是對聯的“有用之用”。切創作主題則不至於讓立意遊離,切當下則讓對聯能夠在繼古開今中充滿活力。唐白居易在《與元微之書》提到:“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在白話文大行其道的當下,以詩詞曲賦聯為代表的古典詩學,其受眾麵之小,恰恰就是其“有用之用”不斷萎縮的體現。作為較為晚出的對聯,與其他文體同樣麵臨著這樣一個問題。如何做“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是古典詩學想要傳承發展而不得不麵對的瓶頸與桎梏。古典詩學要與時俱進,不斷創新,才能有出路,才能有發展。對聯也要如此。
劉可亮先生在《“文學類”對聯陷入“聯八股”泥潭》一文中所思考的,其實就是我們如何在踵武前賢的基礎上,用對聯來服務當下的文學創作,讓“無用之用”與“有用之用”找到一個平衡點,擔負起繼往開來的時代使命。“然而,矯枉須防過正,一群被推崇的高手的作品及相關評判者的價值觀,又出現了新的偏失,需引起重視。”在鋪陳而不提煉,藻飾而不收束、炫技而不內斂,使事而不近人、泥古而不創新,繁複而不推敲之外,我們是要謹言慎寫,在追求精警凝練、追求意境宏遠的基礎上,與時俱進,寫在當下,活在當下。因為我們要繼承的除了形式、技法之外,應該還有“紀實”。紀實性的“無用之用”不就是我們追求的文學另一麵——“有用之用”嗎?
文學是時代的聲音,對聯也應該是時代的聲音。多寫一寫當下的題材,多用一些當下的詞語,接地氣,有時代氣息,應該是對聯與時俱進的模樣。每年大量的新時代對聯,如寫中國為實現小康奮鬥目標而努力奮鬥的“一心中國夢,不日小康辰”,如將新名詞巧妙放入對聯的:
永定門前,和諧號進小康站;
複興路上,奮鬥者描新夢圖。
不是很好地將“無用之用”與“有用之用”融合起來了嗎?筆者曾經嚐試著給多部電影寫過對聯,如給電影《大魚海棠》寫過:
邂逅如冥冥定數,一從海底,一在人間,一念愚頑,為你千千萬萬遍;
纏綿有汩汩真情,不計滄桑,不竭思念,不無執拗,因誰世世生生來。
而這其中的“為你千千萬萬遍”就來自美國籍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賽尼的小說《追風箏的人》。小說中,哈桑對阿米爾說過的一句話:“為你,千千萬萬遍”,給我帶來了創作的靈感。筆者還曾將流行歌曲《親愛的旅人啊》,提煉出了一副對聯:
水上列車快到站,就此告別,匆匆莫負未來路;
從前燈火莫回頭,於斯見證,淡淡還傷羈旅人。
用語與立意雖然直白淺陋了些,但也是我對對聯如何融入當下的一次嚐試。
總之,與時俱進,繼往開來,才是對聯在當下應該擔起的責任。一味地泥古不出、一味地重今薄古,都不可取,我想劉可亮先生文章想表達的,應該也是這樣一種對聯創作觀。古典詩學在當下的價值不就體現在“繼往開來”這四個字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