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聯理論和創作的各個維度上,隻要存在“正區”,肯定也會存在“誤區”,若是籠統地說,很容易眉毛胡子一把抓,讓人不得要領;若隻揪住一根眉毛,則又顯得太具體、太局部,支撐不起這麼大的話題。其次,什麼是“正區”?什麼是“誤區”?這個判定裏麵,存在著太多的主觀因素,很容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即便是其中客觀性較強的話題,比如說“對聯的誕生”,也會因為基本概念界定的偏差,而出現相差甚遠的結論。再其次,“正區”之外肯定便是“誤區”,但他們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條明確的分界線?如同我們常說的“真理跨過一步便是謬誤”。或是隻是一條模糊的邊界,用這個有一定寬度的地帶,作為一個過渡地段和緩衝帶?如果不能劃出一條清晰的或是模糊的分界線,那麼我們談論“正區”和“誤區”就會毫無意義。
整個對聯文化如同一棵千年的古樹,根係、樹幹、分枝以及花葉果實很紛繁,想在這個立體空間裏,描繪出所謂正區和誤區,語言的表達和理解都會有很大的障礙,所以我想了個簡化的辦法,就是把大樹一樣三維的空間,壓縮成二維空間,也就是一個平麵。其實這還不夠簡化,我再把這個二維空間,繼續壓縮成一維空間,成為一條線,就如同一把尺子,上麵還有一到十的刻度。下麵,我就用這把尺子來直觀地描述我所認為的正區和誤區。我所思考和描述的也不一定完全對,隻是以這種方式來啟發大家的思路,與大家共同探討問題。
有了這把尺子,我們就可以很形象地區分“正區”和“誤區”,比如我們把四到六之間當成“正區”時,那麼一——四和六——十這兩個區間自然都是“誤區”。當然,這隻是一個大體的示意,細節上可能不會像數學那樣精確,我們說四的時候,與三點六和四點三,也沒多少差別。誤區的存在形式也是多樣化的,比如,當四是“正區”時,四之外的就是“誤區”,而當一——十全是“正區”時,你若認為隻有四才是“正區”,那麼說明你的觀點本身就是個“誤區”。
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要把“正區、誤區”的區別與“普通、最優”的區別相混淆,前者是“正確”與“錯誤”的區別,後者則是“最優”與“一般”的區別。“正確”的標準如同法律一樣,可以要求每一個人,但“最優”的標準,則如同道德,隻可以用來約束自己,誰也不能按“聖人”的標準去要求別人。
剛才我們花費了很多的語言進行鋪墊,下麵,我們就利用這把尺子,選取對聯理論和創作中的若幹問題,去一一進行分析和衡量。
“六把尺子”量對聯(一)
文體的韻與散
原來中國古典文學中,最基本的文體區分方式,就是所謂“有韻為詩,無韻為文”,而後又有“韻文”與“散文”的分法,兩者外在的區別,就是文字中是不是講究韻律。
講究韻律的方式有兩種,
一是押韻,即用相同韻母的字放在相關句子的結尾,以便吟誦和歌唱時音調優美和諧;
二是語言強調節奏感,並在相鄰的節奏點平仄間用,而上下句之間的節奏點則平仄相對。
這兩種方式,前者為“韻”,後者為“聲”,所以漢語的韻律又稱為“聲韻”。
散文是不講究押韻的,句子也不講究太強的節奏性和平仄的運用。從另一方麵說,近體詩和詞是最講究聲韻的詩體,而更古老的《詩經》《離騷》和漢魏詩歌,隻押韻而不講究聲,一些雜言樂府甚至也不太講究節奏性,至於近世興起的現代詩和散文詩,則更把對聲韻的講究降到了最低。所以,朱光潛先生曾說:“從此可知就音節論,詩可以由極謹嚴明顯的規律,經過不甚顯著的規律,以至於無規律了。”
在詩和文之間,還存在著賦這樣半詩半文的文體,賦的外形像文,但內部強調對偶修辭,句子既要押韻,也講究節奏點的平仄調配。但不同的賦對於聲韻的講究也存在著很大的差別,從最嚴格的律賦,到駢賦,再到古賦,最後是聲韻皆不太講究的文賦。
通過以上介紹,我們可以看出,對聯應該也屬於半詩半文的文體。如果按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的四分法,對聯隻能分到詩歌的大家族中,但對聯卻又是古典詩歌家族中惟一不要求押韻的文體形式,所以與純正的詩歌差別也較明顯。對聯文體因為成熟較晚,直到明代中期才正式誕生,所以對聯得以吸收律詩、詞曲、駢文甚至古文和白話文的語體特點,我們試舉例說明如下。
律詩句式:早期的七言對聯直接從律詩中兩聯脫胎而來,如清代石韞玉自題聯:
精神到處文章老;
學問深時意氣平。
詞曲句式:直接以詞曲的語體風格入聯,如彭玉麟題西湖平湖秋月聯:
憑欄看雲影波光,最好是紅蓼花疏,白蘋秋老;
把酒對瓊樓玉宇,莫辜負天心月到,水麵風來。
駢文句式:古人又稱駢文為四六文,即四言句與六言句混搭使用的風格,如嚴保庸題山東登州署聯:
願他十邑諸公,清風扇野;
容我一年四季,明月鋤花。
古文句式:用古文語氣入聯,一般帶有語助,如趙藩題劍川金華寺聯:
名山即是仙居,難為外人道也;
遊客若談世事,當以大白浮之。
白話句式:直接以白話文或口語入聯,如台灣現代詩人洛夫的對聯:
秋深時,伊曾托染霜的落葉寄意;
春醒後,我將以融雪的速度奔回。
由此來看,對聯文體應該是跨越了從韻到散的寬闊區域,對聯的“韻”可以“韻”到極致,對聯的“散”卻是適當講究了節奏性和平仄聲調的“散”,所以從宏觀上說,對聯是處於韻文和散文之間但又偏向於韻文的文體。
各種文體按韻律的講究程度,從詩到文,可以排成一條線,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這把尺子。尺子的一端是最不講韻律的白話,刻度是〇,另一端則是最講究聲調韻律的格律詩,刻度是十,如果我們大致把〇——四的區間稱為文,把六——十的區間稱為詩,把賦、箴、銘等“半詩半文”的文體放在三——七之間,那麼我們的對聯,則應該處在四——九的位置上,也就是說四——九是對聯文體在聲律要求上的“正區”,其餘位置全為“誤區”。
對聯所覆蓋的五格區域中,有三格與詩重疊,三格與半詩半文重疊,很形象地體現了對聯的文體定位。對聯總體上沒有與文重疊,說明對聯雖然有文的風格但卻是要講究韻律的文。對聯沒有達到詩最講韻律的九——十這個區間,說明在詩詞中有一些把聲律講究到極致的做法,在對聯中並不適用,如唐詩中過於複雜的“拗救”和所謂“避孤平孤仄”等講究、元曲中的有些句子不僅要講平仄甚至還要區分四聲等要求,在對聯中一律不強求。
得出這樣的結論,有什麼實際意義呢?首先,就“正區”內而言,對聯的聲韻從嚴到寬是有一定分布區域的,既存在很嚴整的律詩句式,也存在較寬的古文句式;其次,對過寬和過嚴兩個方麵的誤區,都保持清醒的認識,既要反對把對聯當成不講聲律的純散文,也沒必要把聲律過度抬高到尺子的頂端,給創作增加無謂的束縛。比如律詩形成之初的“四聲八病說”,不適合於詩,更不適合於對聯;還有前麵說到的繁瑣到難以理解的拗救形式,如陸遊詩句:
一身報國有萬死,
雙鬢向人無再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