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是一種古典文學體裁,這是毋庸置疑的。雖然它的實用性和諧趣性衝淡了文學性,始終走不進文學史,但在眾多的清代詩文集中,它和詩詞文賦等並列收錄,直接反應了古人的觀點。目前對聯的高峰是清聯,使用的都是古代漢語,民國尤其當代也不乏白話聯,但隻是一種形式的探索,就像無情對、機關聯一樣,遠遠不能代表對聯本身。對聯既然屬於古典文學體係,那麼追求古典之美則是對聯發展的主要方向。
古典之美的範疇很廣,具體到對聯,筆者認為主要反映在以下幾個方麵——
1、凝練之美
對聯的語言需要凝練,這也是和其它現代漢語文體如新詩、散文等最本質的區別。怎樣做到凝練?就是要以最少的文字表現出豐富的內涵。它是作者對古代漢語把控能力的體現,並非簡單的篇幅短小,和對聯的長短無關。
比如金眉生題杭州蘇公祠聯:
一生與宰相無緣,始進時魏公誤抑之,中歲時荊公力扼之,即論免役,溫公亦深厭其言,賢奸雖殊,同悵君門違萬裏;
到處有西湖作伴,通判日杭州以詩名,出守日潁州以政名,垂老投荒,惠州更寄情於佛,江山何幸,但經宦轍便千秋。
洋洋灑灑近百字,而《楹聯新話》作者陳方鏞評之為“高華凝練,後來作者俱莫出其右”。
另外,典故是最凝練的語言,所以用典是對聯創作中極其重要的修辭方式。至於有些作品的典故令人讀不懂,不外乎兩種情況,一是作者學養不足,典故使用不當,生硬堆砌甚至不得要領;二是讀者學養不足,對古代典籍閱讀較少,不能充分理解作品。由此看來,讀不懂典故隻是人的問題,並非修辭本身之罪,我們萬不可因噎廢食,由於自己的淺陋而抵觸他人的高深。
2、蘊藉之美
對聯的意境需要蘊藉,這也是它和非文學類文體如標語、說明書等的區別所在。蘊藉之美主要體現在立意謀篇。《文心雕龍》所謂“深文隱鬱,餘味曲包”,隻有曲折其筆,才能耐人尋味。
如薛時雨題秦淮停雲小榭聯:
一曲後庭花,夜泊消魂,客是三生杜牧;
東邊舊時月,女牆懷古,我如前度劉郎。
又題林氏水閣聯:
尋江令宅,訪段侯家,流水聲中,六朝如夢;
賭太傅棋,弄野王笛,夕陽檻外,雙漿徐停。
可謂蘊藉風流,專以神韻取勝。
而當今所謂的“老幹體”,平鋪直敘、直白叫囂,正是由於缺乏蘊藉而為人詬病。
比如老幹體的先驅郭沫若1964年的自題春聯:
堅持八字方針,又紅又專,要以先進幫助後進;
貫徹三大革命,不驕不躁,長使東風壓倒西風。
1977年的自題春聯:
粉碎四人幫,春回宇內;
促進現代化,勁滿神州。
幸而郭老還有贈張肩重聯:
龍戰玄黃彌野血;
雞鳴風雨際天聞。
題李清照紀念堂聯:
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楊深處;
漱玉集中,金石錄裏,文采有後主遺風。
正因這樣的典雅之作,才能有別於當今聯壇的某些“專業老幹”。
3、流暢之美
對聯的句式需要節奏流暢,前人已經總結出很多的經典句式,如四七、五四七、七五七等等,這些句式長短錯落,讀起來流暢自然。若單句過長則讀之氣短,所以前人作品中很少超過十五言的句子,而三言單獨使用也容易感覺零碎,阻斷氣脈,所以往往以排比自對的形式出現。當然,我們在繼承這些規律的同時,也需要有探索精神,但前題是不能違背節奏流暢的規律。
比如七七七句式,因為字數相同,結構單調,前人極少使用,曾國藩的題京都長沙會館戲台聯堪稱代表:
湖山積久發奇光,借此地鼓舞軒鼚,聊寄酬洞庭衡嶽;
科目何嚐無國士,願諸君淋漓感激,安排作孝子忠臣。
三個七言的節奏分別為“二二三”“一二四”“三二二”,通過變化每個分句的內部節奏,避免了呆板僵硬。當代王永江、莫非、賈雪梅、馬小望、張誌強、李深秋等人都進行了有意識的仿作。
如賈雪梅題芥子園聯:
閑情寄十畝園中,聊安排碧沼幽花,笑稱泉石經綸手;
浮生隻一場戲耳,願裝演美人名士,同看金陵煙雨天。
至於七七七七句式,則難度更大,需要更強的語言駕馭能力,筆者寡聞,隻見到金銳的題陶然亭一聯:
由嶽麓楓林愛晚,至琅琊泉釀貪歡,原無論江北江南,雅趣陶然同白傅;
飲酒篇適意青山,漱玉集銷魂佳節,聊與說唐前唐後,幽懷各自托黃花。
4、精致之美
對仗是對聯的靈魂所在,追求對仗精致是每一種駢體文類的終極取向。不可否認,破缺是對仗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有助於對仗的靈活多樣,避免合掌雷同。但同時也應當認識到,破缺隻是對仗不能做到精致工巧時的彌補方式,它是不得已而為之,不能刻意追求破缺,用為對仗粗疏的借口。
例如張之洞題廣州南園十先生祠聯:
文如大曆十才子;
園似將軍第五橋。
“大曆十才子”是一個固定詞組,無可奈何,隻能籠統地對“將軍第五橋。”
同為七言題署之作,他的題經心書院聯就顯得規整嚴飭:
宋學積分三舍法;
楚材淹貫九丘書。
對聯是一種視覺藝術,精致的對仗具有極強的裝飾性,尤其是一些動物對、植物對、顏色對、數字對、幹支對、卦名對等,往往能夠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
當代對聯不乏對仗精致、辭意渾成的佳作,例如王國鬆賀“莫非楹聯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成立一聯:
文成倚馬,書就換鵝,誰流連元白酬賡,桃符求破鐵門限;
聚散青蚨,交遊綠蟻,茲肇啟陶朱事業,槐市相期金叵羅。
其中動物、植物、顏色、人名、金屬、器物,應有盡有,令人眼花繚亂,歎為觀止。
順便一提,明代屠隆《縹緗對類》將字分為虛實死活四種,明清兩代,對類之書極多,如《對類便讀》《分類字錦》《類對集材》《會海對類》《對類引端》等等,可見古人的對仗主要是詞類相對。
當代一些學者企圖用現代漢語語法結構分析對仗,往往夾纏不清,難以自圓其說,這也恰恰說明了對聯的古典文學屬性,不適合用作現代漢語研究。
5、諧協之美
對聯的字句需要聲律諧協,但它並非等同於所謂的平仄格律。前些年中國楹聯學會頒布的《聯律通則》對格律進行了總結,提出“節律對拍、平仄對立”的原則,要求“句中按節奏安排平仄交替,上下聯對應節奏點上的用字平仄相反。”雖然後來有所修訂,但仍感覺膠柱鼓瑟。至於將聲律要求發展到極致的馬蹄韻,筆者認為可以作為一家之言自我約束,不宜苛求他人。
眾所周知,對聯語言有散句、律句之分,一副對聯之中往往散、律結合,不能機械地用固定格律來約束。即便是律句,也存在很多不合格律的名句。
比如吳恭亨題桃花源西笑堂聯:
神仙有無花不語;
秦漢興廢山旁觀。
它的上下聯明顯失替。
又如彭玉麟題勝棋樓聯:
王者五百年,湖山俱有英雄氣;春光二三月,鶯花合是美人魂。
它起句的句內平仄和結句的上下平仄都違反常例。
這些所謂的瑕疵絲毫沒有影響二聯的和諧之美。音律諧協應是一種靈活的審美評判,它不能被形式化、具體化,以致成為創作的枷鎖。
對聯發展到今天,尤其是網絡普及以來,經過近二十年的切磋砥礪,當今聯壇已然是百花齊放,高手輩出。然而隨著時代的進步,人們的內心也難得安寧。或者傾心征聯,以中獎為目的;或者隨心所欲,將對聯作為文字遊戲;更有一些根基尚淺而急於求成的聯友,無視古典美學的規律,向壁虛構,自矜創獲。
我真心希望當今聯壇能夠多一些潛心讀書,認真研究理論的人,因為綜觀曆代文學發展史,任何一種文體的演變成熟,都是一批理念鮮明、學養深厚的作者們不斷銳意進取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