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對聯,首先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對聯的源起。關於對聯的起源,學界內有種種討論,至今未能有定論。當前普遍為大家所認可的一種觀點梁章钜(或者說紀盷,前者師從後者)所提出的最早的對聯是五代時後蜀孟昶的桃符。
去年參加甘棠獎頒獎典禮,現場聆聽了天津大學劉鋒教授《對聯起源考證》一文關於對對聯起源問題的討論,後來我又專門找到這一文章閱讀,留下了較深的印象,先生的考據功夫著實令晚輩敬佩。近來,與某學長又談到這一問題,突然產生了一些思考,我覺得挺有意思,不妨作一番討論。
梁章钜在《楹聯叢話》卷一“故事”中,開篇就寫明:“嚐聞紀文達師言:楹帖始於桃符,蜀孟昶“餘慶”“長春”一聯最古。但宋以來,春帖子多用絕句,其必以對語,朱箋書之者,則不知始於何時也。按《蜀檮杌》雲:“蜀未歸宋之前一年歲除日,昶令學士辛寅遜題桃符版於寢門,以其詞非工,自命筆雲:“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後蜀平,朝廷以呂餘慶知成都,而長春乃太祖誕節名也。此在當時為語讖,實後來楹帖之權輿。但未知其前尚有可考否耳。”
文中提到的《蜀檮杌》為宋代張唐英所作,這段記載也從此成為學界所普遍認可的對聯起源說的原因。但文中最後一句說“但未知其前尚有可考否耳”,也由此成為了許多學者繼續探索的動力所在。
劉教授也在文章中提到《宋史卷479·西蜀孟氏世家》載雲:“每歲除,命學士為詞,……末年,……,昶以其非工,自命筆題雲”;這就是說春聯己寫了一些時候了,並由此稱讚梁章钜“但未知其前尚有可考否耳”的觀點是謹慎的。
對聯始於桃符,那桃符是什麼?南朝·梁·宗懍 《荊楚歲時記》:“正月一日……帖畫雞戶上,懸葦索於其上,插桃符其旁,百鬼畏之。” 唐·韋璜 《贈嫂》詩:“案牘可申生節目,桃符雖聖欲何為。”在這個時期,桃符是掛在大門上的兩塊畫著神荼、鬱壘二神的桃木板,以為能壓邪。桃符什麼時候和春聯有了關係?除了上麵《蜀檮杌》記載,宋·孟元老 《東京夢華錄·十二月》:“近歲節,市井皆印賣門神、 鍾馗 、桃板、桃符,及財門鈍驢,回頭鹿馬,天行帖子。” 清·俞正燮 《癸巳存稿·門對》:“桃符板,即今門對,古當有之,其事始於五代見記載耳。”也就是說五代時在桃木板上書寫聯語,其後書寫於紙上,稱為春聯。
此外,餘德泉教授在其著作《對聯通》中認為對聯的產生時期於唐代,並根據方東先生就在《霞浦縣誌》和《福鼎縣誌》上發現了三副唐代的堂室對聯。一副為唐乾符(874~879,僖宗年號)進士林嵩所題。
話再說回來,劉教授在文中對南朝劉孝綽起源說、西晉陸雲起源說、唐代敦煌遺書起源說一一作了考證,其結論是:“譚嗣同所持的起源於南朝·宋·劉孝綽說是不正確的,是把詩歌的聯句當成了對聯。當代學者所持西晉陸雲起源說是不正確的,是把對話當成了對聯。當代學者所持唐代敦煌遺書起源說是不正確的,是把刻辭或者詩歌的摘句當成了對聯。從現有的資料而言,梁章钜所持的起源於五代·蜀·孟昶說仍可繼續認定為對聯起源。較五代更早的起源說尚有待於學者發現和證明。”
簡單總結劉教授的觀點就是,其他起源說的錯誤在於把詩歌聯語、對話、刻辭等等當成了對聯。那麼問題來了,什麼才是對聯?對聯的起源如何界定?劉教授開篇也予以界定條件——
“對聯起源的界定條件一,必須是對聯,這要通過二個方麵來考察:(1)對聯是獨立的文體。因此需要把對聯和古詩和駢文中的對偶句分辨清楚;把對聯和律詩中的律句分辨清楚;把對聯和詩歌的聯句分辨清楚;(2)必須是獨立的對聯創作;因此需要把對聯和所謂的摘句聯分清楚。”
但是通篇讀下來,我還是不知道什麼是對聯概念,大概就是得出了一些特征:第一得是獨立文體,第二得獨立創作,第三得懸掛。基於這些,劉教授把幾種起源說統統駁倒,結論就是他們的錯誤在於把A當成了B。
誠然,先生確實考據了很多材料,很費功夫,但這麼簡單邏輯就把其他起源說給予駁倒,恐怕有些不足信服。有沒有什麼問題呢?我也產生了以下思考:
其一,關於對聯的概念的定義。事物定義是從揭示事物本質屬性方麵來揭示概念的內涵的定義,常用方法是兩種,屬加種差式定義和描述式定義。當代對聯學界官方機構中國楹聯學會在《聯律通則》在給對聯概念定義時用了分項描述定義的方法,隻界定了其基本規則,如字句對等、詞性對品雲雲。而並沒有對其功能性描述,若拿來作為對聯起源的判斷標準,那無疑是矛盾的。
其二,文中列舉的起源說均是一種割裂。無論是五代·孟昶起源說、餘教授唐代起源說等等,我認為這些觀點無疑都是一種割裂。中國傳統文史一般較為注重考據,也形成了“孤證不立”等等較好的考證原則,對於一些典故、史料的查找,我絕對不否認其優點。但問題在於,以這種從故紙堆裏找證據的考據形式用來斷定一種文學體裁的的起源,我認為是極為不合適的。
我本人是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雖然目前學了點皮毛,但是馬克思的一些理論,不妨用到這裏供大家參考。馬恩合著的《德意誌意識形態》有中這麼一段:
“曆史不外是各個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遺留下來的材料、資金和生產力;由於這個緣故,每一代一方麵在完全改變了的環境下繼續從事所繼承的活動,另一方麵又通過完全改變了的活動來變更舊的環境。然而,事情被思辨地扭曲成這樣:好像後期曆史是前期曆史的目的,例如,好像美洲的發現的根本目的就是要促使法國大革命的爆發。於是曆史便具有了自己特殊的目的並成為某個與“其他人物”(像“自我意識”、“批判”、“唯一者”等等)“並列的人物”。其實,前期曆史的“使命”、“目的”、“萌芽”、“觀念”等詞所表示的東西,終究不過是後期曆史得出的抽象,不過是從前期曆史對後期曆史發生的積極影響中得出的抽象。”
這段話比較淺白,盡管一些朋友不是學哲學出身的,但是也基本能看懂說的什麼意思。那麼段話對於我們來看待對聯起源問題,有什麼啟發呢?
首先,如同馬恩列舉的“好像美洲的發現的根本目的就是要促使法國大革命的爆發”一樣,對聯的起源也被扭曲了,“好像後期曆史是前期曆史的目的”。如梁章钜前文那句“此在當時為語讖”,不過一個偶然,盡管不能否認其文史價值(比如當作形成過程的某一個可考證的節點),但被扭曲的成為對聯的起源,附加上我們後人所認為的目的性,這是極為荒謬的。 其次,對聯的發展也是曆史的一部分,顯然,它的形成(有別於起源一詞,後文講到)也是“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遺留下來的材料”的結果,“不過是從前期曆史對後期曆史發生的積極影響中得出來的抽象”。也即其形成這樣一個特殊文學體裁必然是有一個很長的過程。比如詩歌,現在普遍認為其起源於古代人民勞動號子和民歌。這樣的起源說對於對聯來說,我們也可以借鑒思考,不論是南朝劉孝綽的聯句、西晉陸機的對話,還是唐代敦煌遺書刻辭,這都同五代孟昶的桃符一樣,這都可以作為對聯形成過程的一些具有史料價值、可以考證的節點,其意義也是存在的,不可以全然給予否定。
其三,“對”和“楹聯”的關係。基於以上,我們不妨要說說這個形成過程了。古人講吟詩作對,強調在於“對”;而一般我們現在通常說對聯,就是指楹聯,《說文》:“楹,柱也。”(形聲。從木,盈聲。本義:廳堂前部的柱子)。我認為謬誤的關鍵可能就在於這裏。
關於“對”的形式至少在《詩經》中就已有體現了,盡管沒有這個概念產生,但是我們也可以說這是“對”的意識的萌發過程,其後和詩歌一樣繼續得到發展。隻不過在這個過程中把這樣的對句或者說聯語,掛在楹柱上形成了“楹聯”這種新的形式,但是“楹聯”本質還是“對”或者說“對子”。因此,不妨作一個大膽設想,即對聯和楹聯有別,更準確說是對聯應該包含楹聯,楹聯隻屬於對聯的一部分。隻是我們在曆史發展過程中,由於楹聯這種功用性使其得到廣泛地普及,而將兩者混到一起,武斷的認為楹聯應該從“對”中單獨剔出來,作為單獨體裁,割裂了二者的本質聯係。顯然,我們現在把孟昶的桃符稱之為史料下可考證的第一幅楹聯或者說春聯,問題不大,但稱之為對聯的起源,這就成了一種謬誤。
綜上,就曆史淵源來說,“對”或者“對聯”(我認為和楹聯是包含關係)的起源也可以認為是詩歌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流變,在這個過程中又形成了楹聯這樣實用性較強的“產品”,但其根源仍然屬於“對”。就現實意義來說,當前我們創作對聯一部分是有實用性,一部分隻是像詩詞一樣作為一種文學體裁,這種新的“對”的形式或者叫“對聯”其範圍應該遠遠超過“楹聯”。因此,在當前我們已經把對聯和楹聯作為同一個概念的情況下,為楹聯溯源其路徑隻有一個,即在於“對”的形成路徑上,為“楹聯”溯源就是為“對”溯源,而不能將二者割裂開。
(ps : 第一次寫文,有一些觀點和提法可能凝練度還不夠,先發出來交流,歡迎大家提出批評意見,後麵再作完善修改。)
作者簡介:肖澤龍,96年生,湖北襄陽人,中共黨員,中南民大在讀研究生。網名“馬不鳴”,係中國青年楹聯研究會副秘書長,襄陽市楹聯學會副秘書長,詩詞對聯愛好者。曾獲第二屆中國對聯甘棠獎“十佳新秀”,2017、2018年度中國對聯創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