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是對偶句,源於唐時日本人寫給中國僧人類似詩偈的贈言。今天單獨把它拿出來使用,不妨看作是聯語。筆者把“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和表達近似意思的“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作個比較,探究前者刷屏的深層原因,以期給對聯寫作提供一點有益啟示。
古代詩文VS當代新詞,對聯的材料應該從哪裏來?
在這次抗疫戰爭中,我們看到很多鼓舞士氣的短篇文字,比如壯行標語、捐贈寄語、歌頌詩詞、哀挽對聯,為什麼是“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八個字強烈吸引國人的眼球?我認為原因之一就是文字的典雅。當然,考慮到抗疫這個特殊的場景,我們不能苛求喊出“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人必須像寫出“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人學習。因為,標語有標語的用處,詩歌有詩歌的用處。而且抗疫的直接和間接參與者,恐怕都沒有更多時間去琢磨文字修辭。但詩詞、對聯寫作者不能不去認真琢磨。
我們知道,一般認為對聯脫胎於詩歌,盡管它還吸收了古文、白話文等文體的特點和句式,但其骨子裏一直保留有詩歌的血統。這個血統我認為至少有兩點,一是雅正,二是意境。在愈來愈受到白話文的遣詞、造句、行文等方麵影響和衝擊的情況下,保持、捍衛這種血統顯得尤為可貴。盡管雅語和俗語都可以入聯,都可以寫出好聯,但從古今大量對聯作品來看,用雅語寫成的對聯還是大宗、正宗。當前,流行語、時政語、新聞語、標語口號充斥著我們的生活,對對聯寫作產生很大的影響。一些古典文學素養和詩詞寫作經驗都不足的對聯寫作者,沒有充分認識到對聯之為對聯的特性和長處,把眼前見到、腦中儲存的時興語言不加剪裁和修飾地隨手拿來,照搬照抄,生拚硬湊,結果往往把對聯寫成新聞報道、標語口號或者其他文體。
對聯是一種什麼樣的文體?
筆者提出兩個觀點:第一,對聯是一種弱勢文體。為什麼呢?在眾多藝術門類之中,欣賞者有一萬個理由小覷對聯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個子。比編織跌宕起伏的情節,對聯不如影視;比塑造形象深刻的人物,對聯不如小說;比營造意境,對聯不如詩歌;比設置包袱,對聯不如相聲;比宣傳推銷,對聯不如軟文;比通俗易懂,對聯不如標語。所以相比其他文體,對聯缺點是很明顯的。但我還要說另外一個觀點,對聯是一種求生欲極強的文體。為什麼呢?因為天生個子矮小,對聯不能成長為姚明,隻好成長為潘長江。為了吸引眼球,博取關注,增加點擊率,在夾縫中求得生存和發展,對聯隻能被迫做標題黨,希望置頂、飄紅,占領頭部、C位。否則,它將永遠沉底,永無出頭之日。而對聯能夠倚重的工具至少有三個:一是對仗,二是意境,三是張力。這裏隻講意境。
對聯營造意境的材料是什麼?是具體可感的意象。材料又是從哪裏來?主要是曆代詩詞。那麼當今的大量流行語、時政語、新聞語、標語口號中有沒有意象和意境呢?很遺憾,絕大多數沒有。我們不妨比較一下。“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裏有形象和意境嗎?沒有。再看看“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有形象和意境嗎?相比之下,後者畫麵感立現。我們腦海中會出現山、水、風、月、天、地這些具體可感的形象,並產生聯想和想象,比如想到“明月何曾是兩鄉”等詩句,從而領悟到文字後麵所要表達的同感、共情、互助的意旨。山、水、風、月這些古詩詞中的高頻詞,成為經典的中國文化意象,一千年一萬年也能引起我們的審美共鳴,永遠不會過時。
所以,在選取聯料的時候,對聯寫作者不能老是盯著那些時興語,而應該去著意尋找古代詩詞、散文中的合適詞語。這是一個方向性的問題。不明白這個問題,即使寫一百年,寫出來的可能還是一堆毫無生氣的標語口號。
對立矛盾VS統一均衡,如何增強對聯的張力?
上文講到,為了吸引眼球,對聯能夠倚重的工具之一是張力。什麼是張力?張力原本是物理學名詞,後來被廣泛運用於其他文藝門類,比如詩歌、小說、電影等。近來也被對聯理論研究者使用。筆者認為,最便於理解對聯張力的論述是羅吉·福勒所說:“一般而論,凡是存在著對立而又相互聯係的力量、衝動或意義的地方,都存在著張力。”對聯正是對立統一、矛盾均衡最為典型的一種文體。對立統一、矛盾均衡即構成了對聯的張力。
那麼如何增強對聯的張力呢?根據艾倫·退特對詩歌張力的論述,我認為最根本的方法就是深化內涵,大化外延。具體而言,就是將對聯中互相對立的兩個因素並置一起,將對立的兩元均衡或平衡於一體之中。讓它們互相吸引又互相抗拒,互相糾纏又互相擺脫,互相抵觸又互相配合,互相摩擦又互相媾和。常江先生《對聯的本質是矛盾均衡》一文,列出多組矛盾均衡的關係,如對與聯、上與下、出與對、正與反、寬與嚴、平與仄、多與少、長與短、強與弱、雅與俗、古與今、難與易等等。其實,除此之外,還有時與空、形與神、文與質、實與虛、隱與顯、疏與密、張與弛等等涉及對聯藝術技法範疇中的關係。下麵,我們重點以“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為例,考察張力在對聯中的具體表現。從中我們也可以學到增強對聯張力的手法。如果我們把一組關係視為一股張力,那麼這一聯語至少有以下兩股張力,我們來重點分析這兩股張力。
第一股張力由少與多的關係構成。對聯文字少,體量小,卻要像其他文體一樣表達盡可能多的內涵。這個矛盾怎麼解決?可以運用用典、引用等修辭手法。像“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其實源於中日交往史上的一個佳話。盛唐時日本權臣長屋王贈給中國僧眾千件袈裟,上麵刺繡“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八個字。引用者借贈衣題字的典故,旨在體現日本友人不同時期贈送中國人物品的關聯,表達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而引用的手法也很高明。隻引用贈言的前半部分,沒有引用全文,卻可以讓我們腦補後半部分“寄諸佛子,共結來緣”的內容和意思。在這裏,用典、引用最大限度增加了對聯這種短小文體的信息增量和意義容量,達到了尺幅千裏,寸鐵殺人,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的效果,從而強化了對聯的張力。
第二股張力由時與空的關係構成。徐晉如先生在《怎樣學寫古詩詞之時間》一文中說:“詩詞是時空的藝術,如果能做到時空搭配得宜,比照強烈,一般來說,寫出來的詩詞就比較有味道了。”他所說的“時空搭配得宜,比照強烈”,正是增強詩詞張力的有效手段。最為典型的兩個例子就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和李商隱的《夜雨寄北》。詩詞是如此,對聯也是如此。時間與時間之間,空間與空間之間,時間與空間之間,巧妙搭配、有機組合,能夠形成對聯強烈的張力。如何通過並置時間、空間,增強對聯的張力?一要創設闊大的空間、久遠的時間,二要體現時間、空間的變化,三要體現時間、空間的對比。仍然以“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為例。時間軸,唐代、當代,跨度一千多年;空間軸,日本、中國,跨度最近約一千三百八十海裏。短短八個字,包涵了久遠的時間、闊大的空間。不僅如此,作者和引用者還讓時間和空間發生矛盾與碰撞,並達到和解與均衡。時間軸,反麵來看,中日友好關係已是很遙遠的事情,今非昔比;正麵來看,中日友好有著源遠流長曆史,我們要將這種關係延續下去。空間軸,反麵來看,日本和中國山水不同,地理距離非常遙遠;正麵來看,日本和中國同戴一片天空,共享一輪月光,同呼吸,共命運,又並不遙遠。八個字達到精騖八極、思接千載的效果,體現極強的張力,這得益於時與空關係的巧妙處理。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短短一副八字聯語,卻可以包容這麼多內涵和外延。反觀“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我們就會明白為什麼前者那麼感人、那麼吸睛了。後者除去形象性不足、枯燥無味的原因之外,在張力表現方麵,遠不如前者。就拿上麵所說兩股張力來比較,“一方”和“八方”,固然體現了少與多的關係,時與空的關係,但這種關係非常鬆懈,遠不如“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致密,總體看來張力不夠強烈。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張力是對聯區別於對偶性標語口號的最根本原因。
傳承VS創新,當今對聯寫作路子應該往哪裏走?
創新是一個非常時髦的話題。很多人強調創新的重要性,卻往往忽視了傳承。其實道理非常簡單,沒有傳承何來創新?傳承又何嚐不可以是創新?我認為,詩詞、辭賦、對聯等傳統文體的創作,當前要務不是著力在創新,而是在打好基礎,做好傳承。像這次為了表達對中國人民的友好和關心,日本友人使用的語句還是一千多年前的。這八個字沒有刻意求新,卻讓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一方麵在形式上,利用典雅的詩文作為贈言,在當今時代顯得尤為特別;另一方麵在內容上,讓書寫在古籍裏的文字活起來,賦予古詩文鮮活、嶄新的內涵,可以說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範例。反觀當今對聯寫作,一些作者為了體現創新,爭相使用流行的新詞,甚至沒有新詞也要“自鑄偉詞”。於是你一個“給力”,我一個“飄紅”,左一個“中國夢”,右一個“上河圖”,令人產生審美疲勞。
如何走出這種“創新”的誤區?方法之一就是回歸古典,做好傳承。看看古人是如何獨抒性情的,如何吐屬文雅的,如何對仗工巧的,如何句式靈動的。這裏我想重點講對仗工巧。下麵舉三個例子。
如筆者題商丘古城宋犖西陂別墅聯雲:
竹有百千竿,池上釣魚唐白傅;
桃開三兩簇,西陂放鴨宋黃州。
“唐白傅”“宋黃州”之對,極為工巧。這裏既有傳承,又有創新。傳承方麵,宋人林逋《讀王黃州詩集》就有“放達有唐惟白傅,縱橫吾宋是黃州”的詩句,清人把宋犖稱為“宋黃州”,因此,筆者放心大膽地把唐、白傅、宋、黃州這些元素拿來,重新組合,雖然不算獨創,但依然讓人眼前一亮。創新方麵,林逋詩裏的宋黃州指王禹偁,一些對聯如清人林則徐題黃州嘯軒聯“尚留名刹配黃州”(與“不僅高樓鄰白傅”相對)是指蘇軾,而筆者這裏還指宋犖,可以說為“白傅”“黃州”之對增加了新內涵。
又如王永江先生題峴山聯雲:
群峰證日月沉升,陵穀辨英雄,天雨如思羊祜淚;
百劫化風雲聚散,滄桑歸漢水,煙波遙接鹿門秋。
“羊祜”“鹿門”之對,既工巧又貼切。但同樣的對仗在前人詩句中也出現過。比如,“春深羊傅廟,江湧鹿門山。”(明·陸深《登祭江亭》)“遺愛尚稱羊叔子,清風猶說鹿門山。”(明·林文俊《送李賓學錄赴襄陽別駕》)盡管古人有過這樣的對仗,但今人讀來仍然覺得新鮮。為什麼呢?因為這樣貼切工巧的對仗今天並不多見,有的近乎失傳。今人忽然看到,就覺得很是新奇。其傳承之功,不輸創新。當今對聯寫作應該往哪裏走?回歸傳統,回歸古典,在傳承中創新,在創新中傳承,應該是一條正確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