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曆史掌故中,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是一樁極具演義色彩的美談;在今日淮安,半副對聯贏天下卻是一處古色古香的文化遺存。
清中葉,繁華的河下鎮有一家酒樓,乾隆皇帝下江南曾在此流傳下一段佳話。那日乾隆由紀曉嵐陪同微服路過酒樓,聞聽樓上玩“賭對”(即對對聯,輸家買單)遊戲,便悄悄上樓,參與“賭對”。初時,君臣順風順水過關斬將,少刻樓上下來一位村姑,淺淺施禮:“小女子有一聯,敢請客官對上。”禮畢隨口道來:“小大姐,上河下,坐北朝南吃東西”。乾隆把此聯默念數回,一時竟無頭緒,拿眼去瞟紀曉嵐,“紀大煙袋”捂口。乾隆心下嘀咕,高手在民間,這山陽河下,臥虎藏龍哇!也是天子豁達,輸了賭局,交了酒錢,還亮了身份——欣然命名此酒樓為“文樓”。此後200多年,小樓迭經風雨,幾番修葺,但那占齊了大小、上下、東西南北,鑲嵌了方言、俚語的半副對聯,始終雋刻在文樓立柱,仿佛待字閨中的佳人,翹首鍾情鍾意的郎君。這半副對聯也成了儒雅好客的淮安人的“迎賓樹”,每有嘉賓遊河下、登文樓,定然請來觀瞻。眼見客人舉目吟讀、低首沉思、莞爾搖頭、不勝唏噓,主人方才請客人移步,品嚐地道的淮揚菜。
淮安是個有文化的地方,自漢賦大家枚乘以降,文脈賡續,代出人才,這驚世駭俗的半副對聯出於河下,也是兩千年文化的積澱。對聯又稱春聯、楹聯,曆來與淮安有緣。相傳北宋皇佑七年,王安石趕考途經淮安,特意舍舟登陸,在表兄家小住。再北行時,過了淮河就見王家營人潮湧動,鑼鼓喧天。趨近打聽,是鎮上馬員外家為詩詞歌賦無不精通的女兒張榜招親。紅榜高懸在門前走馬燈上,是小姐親撰的上聯:“走馬燈,馬燈走,燈息馬停步”。能對出令馬小姐中意的下聯者,即招為東床佳婿。據說紅榜高懸5日,有無數公子送去下聯,小姐皆不認可。王安石細看上聯,雖隻是“燈”“馬”日常之物,經妙手回環往複,竟是雋永有加。因趕考事大,不敢耽擱,便匆匆離開。路上不免想到那搖曳高懸的走馬燈,卻也沒有滿意的下聯。進京科考順利,答卷出類拔萃,麵試對答如流。主考官要著意考察年輕人的才智,指著考場門前的飛虎旗口占一聯:“飛虎旗,虎旗飛,旗卷虎藏身”。也是福至心靈,王安石兀地想起這些天搖晃在腦海的走馬燈,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走馬燈,馬燈走,燈熄馬停步”。主考大人眼見考生年輕,卻才思敏捷,不僅對答工整,而且俊俏利落,心裏大為讚賞。王安石且回淮安府表兄家等待發榜。路經王家營,見馬家門前依然紅榜高掛,便欣然上前,揮毫落筆:“飛虎旗,虎旗飛,旗卷虎藏身”。這一聯筆力遒勁、對仗工整、氣韻沉雄,馬小姐芳心大悅,二人遂結秦晉之好。大喜之日,再傳喜訊,王大人金榜題名!
這是公元1047年的故事,是年王安石21歲。此後兩年秦少遊出生,因家在淮河南岸,別號取“淮海居士”,作品集曰《淮海集》,與遷居楚州的張耒並列“蘇門四學士”,深得“三蘇”提攜。《警世恒言》就有“蘇小妹三難新郎”的故事。蘇小妹與秦少遊新婚之夜,新娘出三道題,新郎若不能全答出,不得入洞房。前兩題新郎順利過關,第三題是征對聯,上聯是“閉門推出窗前月。”這一聯看似平常,若對得盡巧,談何容易。新郎左思右想,不得佳對,聽得譙樓三鼓,愈加慌迫。幸得東坡未曾睡,望見少遊在庭中踱著方步,口中不住吟哦“閉門推出窗前月”,就想到日前兄妹鬥詩嘲戲的情景:小妹要出門,學士卻故意“挑釁”:“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譏諷妹妹俊俏,隻是額頭高了。不意小妹漫不經心給頂了回來:“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弄得馬臉的哥哥好生沒趣!此時學士觀察,少遊顯然遇困,待要解圍,急切間未有好對。忽見庭中花缸貯滿清水,少遊踱步扶缸沉思,頓然有了靈機。他輕咳一聲,取小石塊投去。“嘭”地一聲,靜水激蕩,水珠撲在扶缸人臉上。新郎立時曉悟,援筆破題:“投石衝開水底天”。洞房門開,新郎昂然邁入。
在崇文重教的淮安,“對對子”也是鄉間百姓津津樂道的話題。依稀記得兒時,每到三伏天晚上,村裏一幫孩子總躺在社場上,聽大人講古記(淮陰方言,故事)。見多識廣的大爺滿腹經綸,什麼十把穿金扇、施工案、包公案......樣樣講得精彩。後來讀書多了,見識長了,大爺的故事有的忘了,有的感覺平常。唯有一段對聯的故事,記憶格外深刻:某朝某代早春,一趕考書生投宿石碼頭。晚飯時店家燙來一壺酒,書生捧著經書,竟忘了用餐,涼了杯盞。於是店家隨口道出“冰冷酒,一點、兩點、三點”,請客官對上。書生苦思冥想一夜,眼見這一點、兩點、三點,依次取自氷冷酒之“水”旁,就是對不出個四六。次日上路,店家道:“公子埋頭讀書,也莫辜負了大好春光!”書生心想也是,便一路走一路瀏覽春色。忽地聞著一陣幽香,不遠處丁香開出細白小花,令書生茅塞頓開,這不是“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嘛!由此心情暖暖,信心滿滿,當年秋闈也中了個舉人。
本人是小學“老三屆”,三年級學寫“小評論”,五年級開始“反潮流”,初中就“評《水滸》”了。盡管生不逢辰,但有幸遇到一位好老師——朱海山,他教我初中語文。那時教材差、課程鬆,老師脫開課本,給我們講修辭常識。因為舉例活潑,講解生動,我聽得如癡如醉。其中,朱老師講對仗,尤其讓我終生難忘。
有一聯對仗讓我神往母語的力量:八國聯軍攻占京津後,與我坐地談判,談判桌上一位“中國通”發難,洋洋得意抖出一上聯:張長弓,騎奇馬,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此聯拆字精巧,結構嚴密,氣焰張狂,全然不把我中國放眼裏。不曾想我一旁的書記員站起,朗朗回敬:偽為人,襲龍衣,魑魅魍魎四小鬼,鬼鬼犯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場嗆得一眾劫掠者張口結舌。我想,在風雲變幻、拷問初心的新時代,那些長了知識忘記祖宗的精英們,那些賺了錢財為富不仁的土豪們,那些進了高位裸了身子的官員們,麵對這樣的舊事,也應該有點慚愧,有點汗顏吧!
還有一副佳對讓我不能釋懷鄉土。那天老師病初愈、剛上班,心情舒暢,講了一則秀才與村人對對子的故事。一落魄秀才路過山村,見羊倌放羊歸來,慢騰騰說出一聯:“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羊倌沒文化,但知道門對子都是天對地、紅對綠、春風對秋雨的,就隨手指山窪裏甩尾巴的水牛:“水牛下水,水沒水牛嘴”。對完,再看那秀才,已經走遠了。課堂上同學們會心大笑,老師正色:“對對子就像寫作文,要熟悉生活。放羊館能對答如此貼切自然,是他一直和農村、土地,特別是牛羊打交道。”這副對聯展現的田園牧歌圖景,連同課堂的融融氛圍,40多年來一直珍藏我的心海。今天,我不能斷定它的原創是文人還是農人,但我相信相聲界把它從生動的故事中剝離,說是某某社的得意段子,絕不可能,至多是“拿來主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