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說起源於上古時代的神話故事,魏晉南北朝時出現的“誌怪”、“誌人”小說,篇幅較短小,故事情節也較簡單。到了唐代的傳奇小說,才逐漸形成了比較曲折複雜而又完整的故事情節。宋元時期有了話本小說,明代又出現了文人創作的擬話本小說。經過這樣的發展,中國古代小說在明清時期達到了高峰。也就在此期間,隨著對聯這一特殊藝術形式的廣泛普及,小說與對聯的關係變得日益密切。自唐傳奇始,“文備眾體”就已成為我國小說體裁的一個特點。但多數情況都是在故事情節需要渲染鋪張,或表示感慨詠歎之處,加幾首詩詞或一段讚賦駢文,其中不少屬於無關緊要的附加文字,常常被讀者跳過不看。當《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章回小說出現時,作者多在卷首回目、書中插句、回末結語的設置上精心結撰,這些類似對聯的文字,為對聯的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可以說,對聯和小說結緣,羅貫中、施耐庵、吳承恩等人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除了上麵所說的三種文字外,他們還在小說中加入了名副其實的對聯,即注明對聯或標明對聯別稱的聯語,使之成為與小說故事情節和人物描寫關係密切的有機組成。以至後來的《金瓶梅》、《紅樓夢》、《鏡花緣》等名著,均出現了較多的對聯作品,可以說涉及到了對聯的各種品類,五花八門,應有盡有,豐富多彩,美不勝收。對聯作為小說創作輔助手段之一的做法,也為一代一代的小說家所認可。“五四”以後的現代白話小說,吸收了中國古代小說的長處,又廣泛地借鑒了外國小說的創作經驗,使小說藝術發展到一個新的階段,小說也成為中國文學中最重要也最繁榮的體裁。盡管運用章回體寫小說的作家已不是很多,但對聯作為行之有效的藝術表現手法,還是經常出現在風格各異的小說中。正因此,我們才特意編寫了《名著名聯》,旨在濃縮名著故事精華,飽覽名聯異卉奇葩,借助名聯賞析評價,更見名著絕妙典雅。需要說明的是,所選“名著”的簡析文字,大多出自《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以及出版此“名著”的出版社所寫簡介等。在編寫的過程中,經過粗略的分析和歸納,我們認為“名聯”與“名著”的結合,大體上有以下六個方麵的作用:
圍繞立意統籌,闡明創作緣由。
《紅樓夢》是“文備眾體”的百科全書式的傳世傑作,小說在開篇第一回及相連不遠的第五回中,兩次出現了同一聯語,即: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作者在楔子中開宗明義地寫道:“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此聯將“假”與“真”、“無”與“有”,飄渺虛無的幻境與紛紜繁雜的現實交織在一起,造成了一種真真假假、有有無無、虛虛實實的藝術氛圍,令人撲朔迷離,難以辨別,目的就在於借此聯提醒世人,麵對書中的“滿紙荒唐言”,應當處處留意,字字警覺,時時清醒,才能真正辨清什麼是真的、有的,什麼是假的、無的,才不至於惑於假象而遺失真意,才能從“夢”中解得“其中味”。作者正是通過此聯,闡明了創作《紅樓夢》的緣由和主旨,以此高度概括的哲理詩似的語言,引起讀者的廣泛注意和深刻思考。
劉雲若的章回小說《粉墨箏琶》創作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這是一部“為描寫最近動蕩時代中的人間戲場”的書,作者特意找來一副戲台用的聯語,即:
何人解洗箏琶陋;
若輩能逃粉墨難。
“解”,明白。“洗”,革除。“箏琶”,古箏和琵琶,均為彈撥樂器。“陋”,鄙陋的習俗。“箏琶陋”,喻指任人擺布的陋習。“若輩”,你們。“逃”,擺脫。“粉墨”,女子或演員化妝用的粉與黛墨。孔尚任《桃花扇·選優》:“恨不能腮描粉墨,也情願懷抱琵琶。”亦借指戲劇。後多以“粉墨登場”喻登上政治舞台,含譏諷意。“粉墨難”,喻指官僚軍閥製造的災難。作者從聯中摘取了“粉墨箏琶”四個字作為書名,“用意也不過記載一班難逃粉墨之人,淨洗近年箏琶之陋”。小說在第一回中引出並釋解這副“寄托高遠,感喟遙深”的對聯,也是告知讀者此書創作的由來和用意。
塑造典型形象,深化主題思想。
《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依次出現了六副對聯,其中有四副就是賈寶玉題寫的,如“有鳳來儀”處的一聯:
寶鼎茶閑煙尚綠;
幽窗棋罷指猶涼。
聯中的“綠”字扣此處多竹的翠色,“涼”字扣人在翠竹掩映下的感覺。作者借此反映了賈寶玉與其父及眾清客在思想、才情上的鮮明對立,從一個側麵顯示其叛逆精神,對人物的塑造有著極好的作用。 長篇小說《吾也狂醫生》,描寫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浙中地區老中醫文超塵的生活故事。他於彷徨中尋求出路,在逆境中渴望未來。後受魯迅《狂人日記》的影響,改名“吾也狂”,決心做舊世界的叛逆者。全書共有對聯十四副,其中大多從屬於文超塵(亦即吾也狂)這一人物形象塑造及作品主題深化的需要。如第一章中的門聯:
十載業醫堪果腹;
三春垂釣可陶情。
表現主人公樂業的欣慰和陶情的閑適。可是不久,文超塵因撰聯譏諷豪紳惡霸而遭報複,於是將門聯改為:
多教自己兒女;
少管人家是非。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碰上釘子以後對世事的一點看法,寫了貼在門上,時刻引以為戒。”身為小學教師的共產黨員夏大鏞,借口看病前來拜訪文超塵,閑談中指出門聯中“少管人家是非”顯得消極了些,特贈一聯:
橫眉對權貴;
彎腰問民生。
文超塵理解對方的用意,默默地沉思起來。正當他準備照夏先生所贈聯語做時,又被人冒充要求出診於半夜騙出慘遭毒打,於是又產生動搖,自題新的一聯:
且讀且醫磨歲月;
不聞不問學癡愚。
夏老師指出這副還不如“多教自己兒女”那一副,成了直接宣布妥協的告白。文超塵也覺得這樣的聯語有些違心,後撕去不用。在加入革命隊伍曆經考驗後,為自己的醫療室兼臥室撰寫了新的門聯:
家恨國仇,化為動地驚雷,翻江倒海;
黨恩民望,變作成城眾誌,撼嶽移山。
小說圍繞主人公形象的塑造,自始至終都借助於對聯這一藝術形式,寫出了文超塵變為吾也狂的心路曆程,也使知識分子在經曆艱苦鬥爭考驗而不斷成長的主題得以深化,使讀者在圍繞故事發展品讀對聯的同時,對這一切有所領悟。
描繪世態情境,隱寓人物命運。
《浮生六記》是清代文人沈複的散文體自傳小說,書中《閨房記樂》寫陳芸四歲喪父,稍長便嫻熟女紅,後識字並漸通吟詠,多有對語。書中舉出一聯:
秋侵人影瘦;
霜染菊花肥。
上聯寫秋季日高,光照使人身影顯長而曰“瘦”,極為形象;下句以菊花落霜顯大而稱“肥”,也極生動。年少之女,觀察之細,聯想之奇,結句之精,實屬不易。小說寫作者年十三時見到此聯之句,為其才思雋秀而生敬意,告母日後擇婦非陳芸不娶。作者後來果然與陳芸結為伉儷,期望過一種布衣蔬食而從事藝術的生活。由於封建禮教的壓迫與貧困生活的煎熬,終至理想破滅,陳芸也因身心交瘁而早亡,正應了聯中的“秋霜”、“侵染”之意,“竊恐其福澤不深”的猜想。這也正是小說偏偏選此對句為例的原因,暗示了女主人公不幸的結局。
表現民俗風采,服務情節安排。
《水滸傳》是中國古典文學名著,書中第二十八回有這樣一副酒店聯:
醉裏乾坤大;
壺中日月長。
“乾坤”,指天地。上聯寫飲酒之愜意。“醉”指飲酒盡興而適量。酒可使人陶醉,豪興大增,頓覺天高地闊,熱情洋溢。下聯用費長房與仙翁入壺中共飲之典,寫飲酒的神奇,可使人如入仙境神府,樂而忘返。小說寫此聯,不僅記錄了自古酒店就以酒聯用作廣告的習俗,還進一步表明了書中所寫“快活林”的快活之處,證實了施恩一心想要奪回的原因,也為武鬆借酒戲弄酒保、佯醉痛打蔣門神作了鋪墊,使故事的發展合情合理,足以看出此聯的出現,是完全服務情節安排的。作為文學名著中出現最早的酒店佳聯之一,此聯至今仍有鮮活的生命力,廣為流傳。
巧用現成聯語,符合作品所需。
在長篇曆史小說《李自成》第一卷中,有舉人牛金星獻闖王李自成的一聯:
大澤龍方蟄;
中原鹿正肥。
此聯實際是小說作者對譚嗣同所撰“大陸龍方蟄;中原鹿正肥”春聯的改寫和妙用。小說寫介紹牛金星與李自成結識的尚炯見“對聯中把闖王比作潛龍,暫時蟄居大澤,希望闖王逐鹿中原,內容非常恰切,不禁連聲叫好”。又寫李自成從野外回來,看見牛金星寫的對聯,十分高興。等他品味一下對聯的內容後,卻有點不好意思,謙遜地說:“先生,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恰切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澤龍方蟄’則不敢當。當今起義的人很多,弟無德無能,怎能以潛龍自居!”此聯與作品中李自成、牛金星二人的身份、心境渾然一體,對於編排故事、刻畫人物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
運用特殊手法,更見精心籌劃。
魯迅在其短篇小說的代表作之一《祝福》中,寫魯四老爺的書房中,壁上掛著朱拓的大“壽”字,還有陳摶老祖寫的對聯,一邊的已經脫落,鬆鬆地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即:
事理通達心氣和平;
引人注意的是,另外的半副對聯在作品中並未提及,而是在《魯迅全集》新版注中予以說明:“朱熹在《季氏篇》中‘不學詩無以言’和‘不學禮無以立’語下分別注雲:‘事理通達而心氣和平,故能言’;‘品節祥明而德性堅定,故能立’。”據此可知,小說中未提及的那半副聯,即:
品節祥明德性堅定。
值得深思的是,五代宋初的陳摶,怎麼會用比他晚一百多年的朱熹之語集撰成聯呢?顯然,這是魯四老爺用來招搖撞騙的贗品偽作。小說隻明示半聯,又采用注釋形式使讀者得以知悉全聯。這正是為了刻畫魯四老爺這一偽道學的形象,揭去其“通達”、“和平”的麵紗,暴露其偽善、凶惡的本質。魯迅先生明示半聯、隱去半聯的寫法,獨具匠心、發人深省。
無獨有偶,現代文壇泰鬥巴金,在《激流三部曲》的前兩部《家》、《春》中,各有半聯見於書內,其一是挽瑞玨之下聯:
家人同一哭,詠絮憐才,焚須增痛,料 得心縈幼兒,未獲百般顧複,待完 職任累高堂。
其二是代挽蕙之上聯,句雲:
歸妹曾幾時,舅姑稱頌,戚闓欽賢,豈期草萎宜男,僅聞片語遺留,遽舍仙郎生淨土;
在《家》與《春》中,各以半聯而述事寄哀,皆表現當事者至為悲痛,不忍卒讀或難以再寫,使讀者不能看到挽聯的全貌,沉痛中又留一分懸想和思考,自是一種特殊的手法,卻又服務於通盤的籌畫。有趣的是,就格式、字數等幾方麵來看,《家》中的下聯與《春》中的上聯,倒可合為一聯。
唐浩明在其代表作《曾國藩》中,寫與曾國藩關係八年不睦的左宗棠,在曾國藩病重之際,從遙遠的西北戰場給他寄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說道:“前事如煙,何須問孰是孰非;餘日苦短,惟互勉自珍自愛。”並在信的結尾,戲作一聯相贈:
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
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上聯從效忠清王朝和網羅人才兩方麵評議曾國藩,稱自己歎為不如,這確實抓住了重點。下聯從兩人的交往落筆,稱在不少方麵兩人“同心若金”,而曾的作為更可使自己“攻錯若石”,並以表達不辜負一生歲月的決心。事實上,這是左宗棠在曾國藩去世後寫的挽聯。小說作者將此挽聯改作戲贈之聯,讓曾國藩活的時候就已看到,稱左宗棠是個心地光明的真君子。使兩人的性格品德都得以進一步的刻畫和塑造,讀之可信而且感人。
此外,對聯與小說的結合,還有一些別的用處。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三十五回,寫梅姓詩人侃侃而談,稱對仗豈可不工。特意舉出杜少陵的“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為例,稱“香”字對不得“碧”字,代他改作:
白稻啄餘鸚鵡粒;
碧梧棲老鳳凰枝。
杜甫自稱杜陵布衣,又稱少陵野老,此聯本為杜甫《秋興八首》之八的頷聯,寫所見之物產的富饒和景色的秀麗,情景交融,意境開闊。梅“詩人”不知杜少陵所用乃寬對,卻偏偏故作聰明,改“香”為“白”以求顏色對。看似工穩,實則味淡如水。更可笑的是此人“甚麼書都查過,卻隻查不著(指杜少陵之‘少陵’)。我看也不必查他,一定是杜甫的老子無疑了!”改後之聯語在書中有著入木三分的嘲諷作用,所以類似這樣的聯作在小說中的作用也不可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