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楹聯大家張俊昌的風雨人生

2019-12-19 22:16:35張超寧鄉啊寧鄉 0條評論

眼前這座保存較為完好、由石頭砌成的孤墓的主人,是我的曾祖,墓碑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修鳥鳴水庫時被人撬走成為了庫堤的一部分,使得該墓恰如武氏之無字碑歌,吸引後人對那個時代,那段曆史,那個人物的進行無盡想象懷念和探索。而這個人,就是本文要寫的主人公,首屆民國縣議會議員張俊昌,俊八秀才。

據《張氏七修譜》記載,張俊昌,按族譜派語起名:張起翥,冊名鵬舉,庠生。生於光緒五年(1879年),卒於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出生地為寧鄉壩塘鎮壩塘社區鬥明塘,今天的寧鄉市壩塘鎮鳥鳴水庫堤尾,當年這裏還未建水庫,林木蔚然,鳥鳴上下,後山有清泉流出,是我祖輩的世居地。其祖父張新銳,號立庵,“生平好學,手抄之書高至五尺,然絕意功名”。父親張榮次,號益欽,“喜讀《左傳》,字習王趙,極肖,行書參習顏柳”。在這書香門第中耳濡目染長大的張俊昌自小接受了最為嚴格儒家經典教育,六藝經傳,文史子集,無所不通,尤其寫的一手精妙的蠅頭小楷,工整猶如印板梓刻一般,學成之後,通過了當年的縣試、府試,取得了秀才功名,進入縣學學堂讀書,稱“庠生”,由於他家族排行第八,時人尊稱為俊八秀才。  


中了秀才,隻是封建科舉的起步,它不同於鄉試之舉人,進一步考核,有可以授予官職的機會,脫離布衣,居於廟堂。而秀才不中舉,隻能囿於鄉間村野。當時到了清末,幾千年的封建統治早已風雨飄搖,千瘡百孔,呈搖搖欲墜之勢。曾祖也無心熱衷於無用的考試,而是積極投身於探索救國救民的道路。民國十一年(1922年),經過國民立憲政府當年的縣級議會選舉,張俊昌與朱劍凡、廖樹蘅三子廖基樸等一道,當選為首屆寧鄉縣議會議員,見(周震鱗民國《寧鄉縣誌•卷三上•選舉表》),可以參與到決策和製定事關全縣人民生計的福祉政策。同時,他也以“縣誌促成委員會委員”的身份參與了民國周震鱗主編的《寧鄉縣誌》的編製工作。然而在那時局紛爭,人事萬變的時期,國民政府官場的黑暗腐朽可能超過了他的想像,不久後忠憤孤直的他便憤然辭去議員一職。



據可考資料顯示,從明清兩代到民國時期,秀才這個特殊群體,已成為地方士紳階層的支柱之一。這是一個普遍不爭的社會現象,廖樹蘅和劉克庵即是其中典型。非全民教育的時代,在地方鄉村中,秀才是非常受人尊敬的,有“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之美譽,他們是那個時代鄉人心中的知識分子,是“文曲星”,雖不是官,但在地方官吏前也所有一定的特權,故此經常會作為一般平民與官府之間溝通的渠道。遇上地方上的爭執,或者平民要與官衙打交道,經常都要經過秀才出麵。秀才們用踐守了幾千年封建知識分子的禮儀與道統,維係著官民之間的平衡。而一般家境稍微好一點人家遇有喪事,或是祠堂廟宇戲台落成,主家鄉黨均會置起一頂四人大轎,邀請秀才前去作挽聯,或題楹聯。而張俊昌便是其中的翹楚,據《溈寧嗜舊聯選》載,其著名挽聯有:


《挽劉照清》

無酒不樂,有酒不辭,大醉發狂言,劉四罵人人不恨。

先病者存,後病者歿,泉途須暫住,巫陽喚我我即來。


《挽友陳某》

釣於水,采於山,每當月夕花晨,唯君有酒留張旭;

異己多,知己少,此後人間天上,教餘何處覓陳蕃。


《代張某兄弟二人挽姊》

我憐姊病,姊恤我貧,骨肉團圓究幾時,鏡裏三人頭並白;

母望兒歸,兒還母去,春暉報答知何日,眼中雙淚血流紅。



《挽張滌夫》:

學問文章成底事,濟世小試歧黃,抱道老深林,有藥難醫雙鬢雪;

高山流水會知音,促膝共談今古,臥病猶同榻,無緣再話五更燈。


《代劉道柔挽父》:

於歸方匝月,夫賦長征。異國仰高山,死未執紼,生更負恩,此後海外歸來,束芻哀奠嗟何及;

求學旅星沙,我傷永訣。中途聞噩耗,兒返家堂,親已易簀,可歎昊天不吊,蓼莪淒切怕重吟。


《挽弟啟華》:

如此聰明兼苦學,在昔曾有幾人?早歲即孤寒,庭訓無伯魚父,畫荻無歐陽母,扶養無李密祖慈。獨秉滿腹熱忱,自成絕大學問,猶複淵深渟蓄,不伐不施,手足證同心。君喜我多直,吾愛爾多容,唱和諧聲,神情更在塤箎外;

豈徒年少擅才華,著述頓奇千古。生來能慷慨,平邊有王勃策,罵賊有胡詮書,悼湘有屈平哀賦。隻為一絲國脈,演作濟世文章,何期天道難容,斯人斯疾,幽明倏異路。殮未憑其棺,窆未臨其穴,籲嗟餘弟,遺恨長留天地間。



首首引經據典,信手拈來,摯情摯感,恰到好處,足見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和人文情懷。


《題武聖廟戲台》一聯,便是借形象表達:

穀口彙萬壑流泉,好水佳山,恰要此樓台鎖住;

時局遇千秋奇變,歐風美雨,全憑它笙管吹開。


《題壩塘武聖廟》:

丹心輔漢室江山,曰智曰勇曰仁,誠百世景仰王師,於先聖各開一局。

青史記當年事跡,謂蜀謂吳謂魏,向三國緬懷英傑,唯夫子獨享千秋。


《題清安廟戲台》聯,則是借典故說話:

戚繼光快些出台,早將倭寇殲除,還我河山酬國恥;

清安佛也當說法,倘若中華淪陷,有誰慶賀祝生辰。


麵對受眾為文化程度不高的觀戲者,他引典通俗,語言平實易懂。


張俊昌的另一首挽抗日將士的對聯,流傳更廣,甚至多次被楹聯名家借用。時逢日寇侵華,瘋狂的鐵蹄已踐踏了大半個中國,然我中華全體將士奮起反抗,與日寇寸土必爭,誓以“長纓係倭寇歸來”,決一死戰,解救危亡!他以飽蘸愛國激情的筆墨,為喋血疆場獻身祖國的將士寄予長歌當哭的哀挽:


《挽抗日陣亡將士》

  為國競捐軀,一寸山河一寸血,

  鄉人齊下淚,半哀將士半哀時。

    

寧鄉頗具傳奇色彩的抗日將領宋品山(時人爭說宋馬刀(六)『人物春秋』)也與張俊昌交情甚篤,宋的祖墳葬在壩塘境內,每逢清明,他都要坐起抬轎,帶起人馬,舞龍耍獅,前來掃墓祭祖,祭拜之後一般要前往張家休憩,每當這時節,張俊昌就會大開筵席,與之痛飲,我伯父幼時親眼所見,跟我說過他記得“幾十人的部隊,背著槍,立在門外”的情景。宋府有一首的大門對聯“春風試馬,秋水楊刀”,此聯非常符合他江湖豪俠的個性,宋極為珍愛。相傳,這首對聯即為張俊昌所作相贈(據《溈寧嗜舊聯選》),遑且不論真假,僅從此便可看出二人交情之深,宋雖是行伍出身,但他畢業於貴州講武堂,亦能吟詩作對,與張俊昌相識,一文一武,應是惺惺相惜,少不了文學上的切磋。


宋品三


寧鄉另一風雲人物,辛亥革命元勳周震鱗同樣與張俊昌十分交好,張俊昌經常去東湖塘許家壩拜訪這位三朝元老,周也幾次來壩塘張家訪友,二人年紀相仿,一起談古論今,在當時傳為一段佳話(我所知道的周震鱗先生)。


小時候,還聽父輩講過曾祖張俊昌的許多事跡,說他當年與何叔衡(此生合是忘家客:紀念何叔衡誕辰143周年)是同年中的秀才,何叔衡後來給曾祖寫過信,要他一同出去鬧革命。說他自學中醫,已入臻境,與人看病,醫好者無數。說他三十七歲喪妻,竟堪比東坡之如王弗“十年生死兩茫茫”之悲痛,思念亡妻,沒有再續。鄉人又有言:俊八秀才寫的“福神”,燒成灰都認得(形容字寫的非常好。福神:農村貼在堂屋中央神龕位上的牌位,包括兩邊的對聯和中間的主字神牌位)。


清末民初,大興新式學堂後,學而優則教,張俊昌先是受聘於橫田廖樹蘅(廖樹蘅與“世界鉛都”水口山〖覓蹤記89〗)的珠泉草廬,授其孫,曾孫,這在張俊昌主持纂修的《溈寧官山張氏貴文房支譜》卷一的跋文中有詳細記載:“宣統巽位之九年庚申(1920年),(鵬舉)館於橫田廖氏珠泉草廬,其時南北戰事方劇,而吾鄉尚安謐.......”,是年,樹蘅公已80有餘,張俊昌才41歲,但這並不阻礙這對忘年交的溝通,譜成之後“質之珠泉先生,先生曰:善哉,如君之所為,可謂質而不誣.....”。清末寧鄉橫田樹蘅公的珠泉草廬,可稱湘寧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時任湖南巡撫的陳寶箴陳三立父子都曾是其座上賓,能和珠泉先生樹蘅公同廬論詩文,文才應屬當時一流。



後來他在自己的老居鬥明塘,結草為廬,辦起了私塾,老寧鄉很多有名的人物都曾在張俊昌的草廬中讀書啟蒙。辭官不做,無心功名的張俊昌將自己的草廬命名為“聽泉草堂”,“何人無事,宴坐空山,望長橋上,燈火亂,使君還”,從此於教學閑暇之餘寄情山水,飲酒作詩,以文會友,直至終老。在那清風明月夜,青燈詩案前,聽著清泉汩汩彙入塘中,草堂中的琅琅書聲,我想,這,一定是我曾祖心中最為愜意的時刻。“歐風美雨”,將士“為國捐軀”,“一寸河山一寸血”,此時聽泉草堂中的張俊昌,早已不是那個迂腐呆板的秀才,他知歐美,也曾開眼看世界,秀才與兵,也站到了統一戰線。同時又有著強烈的愛國情懷。經世致用,心懷天下的湖湘文化,深深熏陶了這個南軒公張栻的二十四世子孫,並在他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民國38年己醜,公元1949年,整個華夏大地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新紀元,這年的冬天特別冷。農曆十二月二十八,寒風凜冽,大雪尺餘深,寅時,天快要亮了,鬥明塘聽泉草堂內的秀才張俊昌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由貼身衣服浸透至外好幾層,他預感自己大限將至,吩咐家人取來筆墨,交代後事。回顧自己的70載人生,杖國懸車,曆經二朝,做過縣議員,編纂過家族譜,於國於家,均而無憾。然他青年喪妻,終無再娶,孓然一身,唯留一嗣,與詩文稿《聽泉草堂詩文集》數卷,亦未來得及付梓刊印,即在後世的動亂中,蕩然無存。裏麵所輯詩句文章,無一篇留傳於世。


曾祖去世,遵照他的遺言沒有請道士做傳統的法事,而是請了好多禮樂師在家讀文喊禮,誦經進行祭祀超度三天三夜。後葬於二十石穀買來的墓地,風水諱名“仙人打網”。



一百多年的跋文,不曾謀麵的先人,沒有墓碑的孤墳,冥冥中曾祖是如此的遙遠神秘,而更令人費解之處是曾祖名字中“俊”和“頌”在各處文獻不同記載。一度被人誤解為是兩人。在所有家族祖譜記錄中所用名字均為“張俊昌”,但是在官方以及出版物中名字皆為“張頌昌”,如1994年刊印發行的《溈寧嗜舊聯選》載:張頌昌,寧鄉壩塘鄉紅旗村人,清秀才,終生從教,著作《聽泉草堂詩文集》,惜已失散。再如周震鱗民國《寧鄉縣誌•卷三上•選舉表》載:張鵬舉,字頌昌。為了徹底弄清楚,俊昌,頌昌實為同一人,也著實費了我一番心思。另壩塘鎮政府 政務中心鍾俊夫副主任,亦為我奔波多方尋譜,也提供不少幫助。

 


張俊昌在自己於1921主持修纂的《溈寧官山張氏貴文房支譜》裏麵,對於自己的祖宗記載得很清楚,並且給父親益欽公和祖父立庵公都分別寫了家傳。益欽公次一傳中,開篇就曰:“益欽諱榮次,父立庵,母丁氏……,教養兩子成立,子鵬舉教讀於外……”,再結合周震鱗民國《寧鄉縣誌•卷三上•選舉表》載:張鵬舉,字頌昌。這樣可以佐證張俊昌、張頌昌、張鵬舉實為一人。



先人已矣,生前身後名,都付笑談中。往事隨風散去,唯有錦繡文章能永世立於天地間!在此先祖誕辰140載之際,曾祖後輩唯一男嗣,撰文以緬懷之:

十載寒窗成庠生,教書育人,入憲修誌,執濟世蒼生牛耳,先祖才德光輝耀千古;

一朝世事遭變故,鄉野芳名,草堂孤塚,覓前世今生往事,後輩嗟歎彷徨悼憑空。


作者簡介

張超,寧鄉壩塘人,1987年生,供職於中建五局,從事工程項目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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