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來,我收集了數千副楹聯,並在業餘時間將研究心得寫成一部20萬字的書。若問我是怎麼愛上楹聯的,那得——
從一個故事說起
1974年,有位朋友給我講了個生動的對聯故事:傳說八國聯軍攻占北京後,一個自詡“中國通”的日本人在城牆上掛出一支上聯,挑戰似地征對:
騎奇馬,張長弓,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單戈成戰;
麵對侵略者的挑釁,有位中國百姓不顧生命危險,挺身應對:
倭委人,襲龍衣,魑魅魍魎四小鬼,鬼鬼居邊,合手共拿。
妙嗬! 真令人拍手稱快,拍案叫絕! 聽了之後反複回味,我不禁想到:對聯竟有如此巨大的撼人力量和藝術魅力,真不愧是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而過去沒能留意收集和學習,太可惜了。
亡羊補牢吧!可當時對聯早已被列入“四舊”。春聯嘛,多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之類,與迎春不著邊際;至於婚聯,也多是標語口號,聽說甚至出現“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樣不倫不類的文字。終於,“四人幫”被粉碎了,對聯也被“落實了政策”,走進千家萬戶,登上報刊雜誌,圖書館裏的楹聯古籍也再不受“蒙塵”之苦了。這樣,我才有可能走向——
無涯聯海
我還記得在青海省圖書館第一次看到梁章钜《楹聯叢話》的情景:當圖書管理員把這部厚厚的線裝書送到我手上時,我的心猛地向上一浮,麵對如此豐富的內容,一時竟有手足無措之感。我像是乘一葉扁舟在千折百曲的河道中跌跌撞撞,突然駛進大海,看到了新的渴望已久的天地。
我開始抄書。我所在物探隊駐地距省城有60公裏,隻有利用到省上開會的偷閑時間和休息日,抓緊抄錄。後來,北京的朋友為我籌借到另外一些書籍,我便在“按期歸還”的條件下,抓緊了大部分業餘時間進行摘抄。這時,我把袁枚的幾句話寫出貼到牆上勉勵自己:
看書多擷一部,遊山多走幾步,
倘非廣見博聞,總覺光陰虛度。
兩年裏,我從十多部聯書中和各種報刊上,收錄了六千餘副
可供研究的楹聯。說到收錄,想起自己的一項“發明”:去年出差蘭州,發現了甘肅省圖書館藏有幾冊我未見過的聯書,而又來不及逐聯摘抄,便靈機一動,把所需的資料邊讀邊錄音,以供回來整理。當然,為了不影響別人學習,隻好在樓梯上或走廊角落裏“向隅而吟”了。
在收錄中,我發現中國對聯的遺產十分豐富,我便下了決心,義無反顧從事對聯的研究,即使聯海無涯,也要——
勤苦作舟
我首先用類似集郵的方法,將集到的楹聯分成山水、庭宇、慶賀、哀挽、百業、故事、雜題等七類,每大類下再分小類。這樣,每有新的收藏,便能“對號入座”。因此,我像集郵家熟悉郵票一樣,經常翻閱楹聯卡片和筆記;而每一次“複習”,都多少有新的發現,新的體會。前年年底,我每天至少用5個小時業餘時間,持續兩個多月,寫成一部20萬字的《中國對聯》。這本書在廣泛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進行了大量的係統性、理論性工作,並有不少個人新的見解,特別是在借鑒詩詞曲律之後,試圖建立完整的聯律。
我是自學古典文學的。由於對聲律學很生疏,為了確定對聯文字的平仄聲,不得不在韻書上做大量查對工作,一個字也馬虎不得,真是“苦”差事。同時,還要對收集到的楹聯去偽存真,做許多考訂工作,避免人雲亦雲。比如全國幾十家報刊引用過明人解縉妙對:“二猿斷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對鋸(句);一馬陷足汙泥內,老畜生豈能出蹄(題)。”我常常疑惑:解縉不畏權勢,能到宴罵當朝權貴的程度嗎?後來讀了《巧對錄》,才知道這是明人陸容、陳震兩個朋友間戲謔之作,與解縉根本無關。本文開頭提到的掛在城牆上的對聯,也是來源於張誼《宦遊紀聞》中所載的一副古對:“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麵;魑魅魍魎四小鬼,各樣肚腸。”搞清每副對聯的來龍去脈,便能在業餘生活中一步一個腳印地增長知識。
研究對聯,需要有政治、曆史、地理、文學、人物、自然各方麵的知識,不但使人視野廣闊,還能在繁瑣細碎的工作裏,培養嚴肅認真的學風。雖然泛舟勤苦,我卻——
樂在其中
說起“樂”,我還要講個故事。在研究句腳平仄規律時,我發現了“句尾斷句有一種格式,兩斷句有兩種格式,三斷句有四種格式,四斷句有八種格式……”這一按幾何級數增加的理論規律後,立刻選擇實例證明。當證明到四斷句時,很順利找到了前七種聯例,之後,卻足足用了3個小時,經反複翻閱卡片,核查韻書,才把最後一種找到,完成了全部證明。當時我欣喜若狂,禁不住喊了一聲:“找到了!”這一聲喊,把正在背後給我倒茶水的妻子嚇了一跳,一失手打碎了茶杯。我一時不知所措,她卻嗔怪地笑了:“打隻杯子算什麼? 古人為了對對子不是高興得把洗澡盆都踩壞了嗎?”啊!原來指的是我前些天給她看的《巧對錄》上的一段:“裨史雲:有人以‘拗頭葫蘆’四字命對,陳啟東方淋浴,偶得‘空心蘿卜’四字對之,喜躍,盆為破。”可以說,收集研究對聯已成了家庭中共同的誌趣。
研究對聯的樂趣還在於,乘一疊疊風帆般的卡片,泛舟祖國壯麗山水間,得到獨特的精神享受。讀“地占百灣多是水,樓無一麵不當山”,如同置身大明湖畔;讀“華嶽三峰憑檻立,黃河九曲抱關來”,仿佛登上險要的潼關城樓……當然,我也從不放過旅行的機會,實錄各地楹聯。像由橫額組成的對聯,就是遊覽北京中南海、蘭州五泉山時發現的。
我常常想:怎樣把“自得其樂”變為“共得其樂”呢? 寫文編書,固然是好,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假如由哪個部門設立,或由愛好者發起,成立“中國楹聯研究小組”,對發掘祖國這一文化遺產,豐富群眾業餘生活,該是多麼有意義的事嗬!
原載1983年1期《八小時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