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有機會來長沙參加首屆湖湘楹聯大會,非常高興。對於湖湘大地,向來就有仰慕、向往之情。一則,湖南自古以來素有“秋風萬裏芙蓉國”、“惟楚有材,於斯為盛”之譽;二則,在中華民族奮鬥史上,留有“秋收起義”“毛澤東故居”等諸多紅色記憶與標識;再則,一提及湖南,腦海裏就會湧現出“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菁菁。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以及“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這些優美的詩文之句,令人陶醉於湖湘大地。所以,此次來湖南,心裏還是有些期待。
大會組委會安排我跟大家進行一次學術交流,主題是“湖湘楹聯文化的成就、地位和前景”。與我而言,與其說是“交流”,不如說是“學習”,趁機梳理一下湖湘楹聯文化的發展脈絡,豐富自己的智庫。我想,湖湘楹聯文化,其實是湖湘文化與對聯文化的交彙點,對聯文化因與湖湘文化的融合而更加樸厚雄渾,聲震山川;湖湘文化因與對聯文化的融合而愈加逸趣雅致,絢麗多彩。
(一)
明清以來,近六百年間所呈現的湖湘楹聯文化現象,在湖湘文化中占據重要一席,在中國楹聯史上更是光彩奪目、占有十分顯要的地位與作用。就“湖湘對聯文化”概念而言,“湖湘”,是地理境域概念;“對聯”,是文學門類概念。這兩個概念的彙聚與融合,構成了“湖湘對聯文化”的嶄新概念與特色。二者缺一不可,沒有“湖湘”這一地域深厚的文化積澱、淳厚的文化內涵與濃厚的文化氛圍(傳統);沒有“對聯”這一門類嚴實的藝術律格、精實的藝術技巧、樸實的藝術風貌,就沒有“湖湘對聯文化”這一命題與現象的形成、演繹、延續與繁榮。酌古沿今,群峰綿亙,無論是楹聯理論研究,或是楹聯創作實踐,湧現出一批具有曆史或時代影響力的代表人物,成為湖湘楹聯文化現象的最為重要的基本特征。最為突出的,例如:
茶陵人李東陽,明朝內閣首輔大臣,8歲即以“神童”之譽入順天府學讀書,天順六年(1462)即15歲時中舉,官至光祿大夫、吏部尚書。其“天資英邁,讀書一目數十行下,輒成誦不忘。”清人所輯《懷麓堂集》論評其為“高才絕識,獨步一時也,而充之以學問,故其詩文深厚渾雄,不少屈奇可駭之辭,而法度森嚴,思味雋永,盡脫凡近而古意獨存。”李東陽主持文壇數十年之久,其詩文典雅工麗,亦為茶陵詩派之核心人物,其薦揚之文學理念,一是主張學古,反對模仿;二是言由心生,詩文真情;三是知言養氣,文主於氣。在楹聯文學藝術方麵,李東陽以“巧對明天子”而聞名於世,其中,“神童腳短;天子門高”,則以對聯而成為我國曆史文化典故之先河。他題寫的孔府大門聯“與國鹹休,安富尊榮公府第;同天並老,文章道德聖人家”,更是膾炙人口的名聯。
邵陽人車萬育,清康熙三年(1664)進士,官至戶部掌印。其性行剛直、純篤,聲震天下,學問賅博,所著之《聲律啟蒙》,是訓練兒童應對、掌握聲韻格律的啟蒙讀物,更是我國楹聯史上的絕唱。《聲律啟蒙》從單字對、雙字對、三字對、五字對、七字對到十一字對,按韻分編,內容包羅天文、地理、花木、鳥獸、人物、器物等,在國人必讀之啟蒙讀物中獨具一格。你看,“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兩鬢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虛實應對,琅琅上口,其聲韻響徹廣袤的華夏大地,曆經幾個世紀而不衰。
安化人陶澍,清代經世派主要代表人物,清嘉慶七年(1802)進士及第,先後調任山西、四川、福建、安徽等地布政使、巡撫,道光十年(1830)官及兩江總督。陶澍在其任內督辦海運,革新鹽政,抗災救災,興修水利,除惡安民,興辦教育,培養人才,頗有政績與貢獻。他一生橫跨清王朝乾隆、嘉慶、道光三朝,是清王朝由盛轉衰的見證人,也正處於我國由封建社會轉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由古代史進入近代史的前夕,在這樣的曆史背景下,陶澍以虛懷若穀、堅毅向上的精神,承上啟下,銳意開拓,主張“經世致用”、培育人才、愛國濟民的理念,在他的培養和影響下,成就了包括林則徐、魏源、賀長齡、李星沅、鄧廷楨、胡林翼、左宗棠、曾國藩等在內的一代中國近代史的英傑,誠如我國曆史學家蕭一山曾雲:“不有陶澍之提倡,則湖南之人才不能蔚起”。與此同時,陶澍一生著文、吟詩、賦聯,且擅長書畫,造詣不凡,為後代留下不少具有藝術性絕佳的作品,成為湖湘對聯文化乃至湖湘文化的奠基者、先驅者。
雙峰人曾國藩,晚清四大名臣之一,官至兩江總督、直隸總督、武英殿大學士。其《治學論道之經》《持家教子之術》為世人所崇,一生奉行為政以耐煩為第一要義,主張凡事要勤儉廉勞,以德求官,禮治為先,以忠謀政,修身律己。曾國藩作為一代文學大家,創立晚清古文之“湘鄉派”,講求聲調鏗鏘,深宏駿邁,以包蘊不盡為能事,運以漢賦氣象,拓以雄奇意境。其每日筆耕不輟,甚至一度將給友人寫挽聯作為練筆手段,遂日漸爐火純青,《曾文正公全集》中收有挽聯77副。近代古文家、詩人吳恭亨曾讚曰:“曾文正聯語雄奇突兀,如華嶽之拔地,長江之彙海,字字精金美玉,亦字字布帛菽粟”,可謂近代楹聯創作之高峰。
道縣人何紹基,晚清詩人、書法家,道光十六年(1836)進士,官翰林院編修、國史館總纂,及至四川學政,晚年主山東濼源、長沙城南、蘇州、揚州諸書院。何紹基詩聯與書法雙絕,乃晚清宋詩派之翹楚,其七律《元象》中有“石根水怒水根石,天外山驚山外天”一聯,上句比喻人世風波之複雜、險惡,下句又展示人類進步之大勢、遐景,其吟詩作對之造詣可見一斑。而其書法成就更是不同凡響,譽為清代第一,草、楷各體書熔鑄古人,筆意含蘊,自成一家。其聯墨作品不愧為中國楹聯史與中國書法史上的瑰寶,可謂聯墨雙馨之典範者。
慈利人吳恭亨,近代古文家、詩人,能詩文、工聯語,一生致力於搜集楹聯,孜孜不倦,其所著《對聯話》,收錄、保存了道光年間至民國初年不少名人的聯作,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尤其是對大部分聯作特別是名人名作,從不同的角度進行點評,雖片言隻語,但卻迸發出耀眼的理論火花,是繼梁章钜《楹聯叢話》之後,我國楹聯史乃至我國文學批評史上的一部具有理論價值的聯話著作。吳恭亨關於“洗盡庸常”、“擺脫陳言”、提倡創新;強調“言佳處在切題靠題”;進薦寫景“如攝影之器”、“亦栩栩欲活”、“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之原則;崇尚自然,“情文並茂”、“情文相生”、“不露一絲斧鑿痕跡”等一係列主張,成為楹聯理論探索的重要基石之一,至今被信奉為對聯創作及其作品的優劣標準。
(二)
從學術的角度來講,我國對聯文化的發展史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一是,從五代十國時期後蜀孟昶題寫桃符偶句“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的公元965年,到明代中期(1500年),可視為對聯文體以民俗偶句為主要形式的長期孕育階段;二是,從明代中期,到清代中葉,可視為對聯文體逐漸發展並走向繁榮的階段;三是,從進入晚清(近代史開端的1840年鴉片戰爭),到民國時期,可稱為對聯文體趨於成熟、對聯文化呈現出井噴式爆發狀態的鼎盛時期。
其間,近代對聯名家輩出,呈現出對聯作者按地域集群的現象,尤其是以湘軍將領和幕僚為代表的“湖湘對聯群體”,首當其衝,獨樹一幟,影響巨大,並與蘇南、浙北、安徽、江西部分地區的“江南對聯群體”,以及侯官、閩縣藉的“福州對聯群體”等一道,相得益彰,推波助瀾,引領潮流。
縱觀對聯文化發展史,毋庸置疑,李東陽、車萬育、陶澍等人,可以說是近代湖湘對聯文化現象的播種者、開啟者,正是秉承他們的衣缽,以“晚清三傑”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為代表的湖湘對聯群體,包括魏源、郭嵩燾、何紹基、劉坤一、李壽蓉、王闓運、吳獬等主要對聯名家,在我國近代史的初始階段,就把對聯創作推上了對聯史的巔峰;民國以降,易順鼎、吳恭亨、譚嗣同、黃興、楊度、熊希齡、李澄宇等諸多對聯名家,則繼往開來,保持著“連峰去天”之勢。
(三)
及至當代,“湖湘對聯文化”一脈相傳,襲以成俗,依然是名家輩出,從者如雲,在我的記憶、印象中,就有活躍於聯壇的一批高人韻士,有的雖無緣謀麵,其名卻如雷貫耳,除汪濤、魏寅、熊尚鴻、李曲江、唐意誠等老一輩楹聯藝術家外,在本次大會上湖南楹聯家協會所授予的“湖南對聯文化傳承人”榮譽稱號的240餘位楹聯藝術家,以及所表彰的“彭玉麟楹聯創作獎”“車萬育楹聯教育獎”“何紹基楹聯書法獎”“吳恭亨楹聯理論獎”“譚嗣同楹聯青年獎”等的獲得者與提名者,包括近年來活躍於楹聯文化前沿的、名號“湖湘楹聯七子”的石印文、劉鬆山、鄒宗德、周永紅、魯曉川、傅小鬆、楚石等,則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們在對聯創作或對聯理論研究(尤其是對聯格律研究、對聯發展史、曆代聯家研究等)方麵,頗有建樹,在全國具有廣泛的影響。
談及當代湖湘對聯文化,尤須推崇的就是餘德泉教授。餘教授從事對聯理論研究、對聯創作、對聯教育及對聯書法40餘年,其間,第一個將對聯納入高等教育教學、第一個在高校設立對聯研究所、第一個招收對聯學研究生,為推動我國對聯文化傳承、繁榮做出了卓越貢獻,榮膺中國楹聯學會首屆“梁章钜獎”及首屆“中國楹聯文化獎”理論獎。餘德泉教授的《對聯縱橫談》、《對聯格律·對聯譜》、《對聯通》,以及《中華對聯通論》等30餘部對聯著作的相繼出版,具有開創性的意義,成為我國楹聯學理論體係的主要奠基者與構建者之一。尤其是餘德泉教授在對聯聲律理論研究中,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所提出的關於“馬蹄韻”聲律體係,獨樹一幟,在全國聯界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馬蹄韻”這一長聯句腳平仄兩兩交替的聲律技巧與規則,至今在對聯聲律理論研究中占據主導地位,它與(由清代湖南慈利人朱先敏提出的)“朱氏規則”及(在明代開始流傳的)“一平一仄”的格式一道,成為當代對聯創作實踐的主流。餘德泉教授擅長行書、隸書與章草等多種書體,尤以章草為著,其精湛的聯藝、書藝溶為一體,相得益彰。為進一步搭建國學研究之交流平台,餘德泉教授還創立“德泉國學書院”,組建學術團隊近百人。“湖湘楹聯七子”則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僅成為湖湘對聯文化現象中崛起的一個文化品牌,代表著湖湘對聯文化發展的未來,而且在全國亦具有一定的、積極的示範意義。
及此,我們就“湖湘對聯文化”這一命題,沿著曆史的脈絡所簡要闡述的一切,已經充分說明了“湖湘對聯文化”在我國對聯文化發展史中所占的重要地位。與此同時,這一“湖湘對聯文化”現象,也是與湖湘文化的發展一脈相承;與湖湘之人文環境及傳統、與湖湘之社會心理及性格,息息攸關,同命運、共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