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時期,一戶普通農家門上的對聯體現出全國人民抗擊日寇的決心。 作者/供圖
楹聯又稱對聯、對子等,起自五代,盛行於明清,是一種曆史悠久、富有活力的藝術形式。抗日戰爭時期,楹聯因其雅俗共賞、鼓動性強、易於傳播的特征,成為文藝抗敵戰線的“匕首投槍”。抗戰楹聯以救亡圖存為首要目的,同時擔負鼓舞軍民、教化人心的任務,是抗戰文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正因如此,人們談及抗戰楹聯,往往首先想到其宣傳功能和社會價值。但實際上,抗戰楹聯除具有社會功用外,亦包含多重審美特質。
按照實際用途,抗戰楹聯可分為述誌、悼挽、題贈、慶賀、諷喻、節令、行業等類別。其中,悼挽楹聯數量多、比重大,最引人矚目。相較於傳統悼挽楹聯,抗戰楹聯中的“悼挽”對象多為抗戰將士、仁人誌士。楹聯作者通過發掘他們生平的特殊之舉,塑造個性鮮明又具感召力的形象,展現戰爭環境下人物的精神和內在品格,為世人樹立行為典範。
1937年10月,解固基率部守衛淞滬戰場一線,左臂被打斷半截,仍堅持戰鬥,至死方休。後來,鄧錫侯為其撰寫挽聯:“枕戈以待,破釜而來,撐持半壁河山,黃浦灘頭催鼓角;裹革無屍,沉沙有鐵,留得一抔淨土,青楓林下葬衣冠。”“枕戈以待”的赤誠、“破釜而來”的剛毅、頻催鼓角的堅韌顯示出解固基舍生取義、慷慨赴死的無畏勇氣和頑強精神。
領導建立了魯西北抗日根據地的範築先,1938年11月戰死在聊城。董必武、吳玉章的挽聯雲:“三友見精神,鬆體遒,竹身直,梅花亦自清香,格高氣蒼,直到歲寒全晚節;一門盡忠義,夫殉職,妻為民,子女都稱勇武,頑廉懦立,共紓國難紹遺風。”上聯用經冬而不衰的鬆、竹、梅比喻範築先“格高氣蒼”,下聯以其妻子兒女之“勇武”和投身抗戰的獻身精神襯托他深明大義、德高望重。
1940年,張自忠在襄陽與日軍的戰鬥中不幸犧牲。友人徐燕謀撰寫了一副240字長聯以表哀悼,上聯中雲:“自濟南淪陷,頑敵若狼奔豕突,海澨被兵,徐淮告警。於時蒼頭特起,提一壘孤軍,力挫凶鋒,遂振台莊勝利先聲。年來撫綏荊楚,鏖戰漢津,少保旌旗,盡識精忠二字,關侯刀環,奚止斬馘萬級。今夏寇虜狡滑思逞,亟飛橈橫渡,策馬直前,方期殲彼醜類,還我河山。”麵對“狼奔豕突,海澨被兵”的危局,張自忠卓然自立、巋然不動,“提一壘孤軍,力挫凶鋒”。“寇虜狡滑思逞”之時,他又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策馬直前”,其勇毅、果敢、精忠由此可見,令人肅然起敬。
再如,蔣光鼐為十九路軍陣亡將士所撰挽聯雲:“自衛乃天賦人權,三萬眾慷慨登陴,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石爛海枯猶此誌;相約以血湔國恥,四十日見危授命,吾率君等出,不率其入,椒漿桂酒有餘哀。”舒適存為中國赴緬甸對日作戰的陣亡將士所撰挽聯寫道:“好男兒醉臥沙場,何須用馬革裹屍,燕然勒石;大孝子致身民族,說什麼春閨夢裏,無定河邊。”(一說為鄭洞國所作)這些楹聯作品竭力摹畫抗日將士的風骨、品性與氣象,彰顯了他們保家衛國、視死如歸的鋼鐵意誌和堅定追求。
抗戰楹聯意欲通過厲聲疾呼達到振聾發聵的功效,但其中也寄寓著重大曆史變故中的“非常之情”,比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歎息、忠孝難兩全的感慨、“抑而不發”的兒女之情及對親友同胞戰死沙場的痛惜等。
九一八事變後,李成嵐為徐家駿所作的一副東北山水畫題聯:“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惜一片山河。”上聯出自辛棄疾《摸魚兒》中的“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下聯化用薑夔《八歸》中的“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這副對聯既哀歎眼前東三省的淪陷,更借助“集句”,將幽思引向曆史上偏安一隅的南宋,與辛棄疾、薑夔產生精神共鳴,聯中隱藏著李成嵐對國土淪喪的錐心泣血之痛。
抗日戰爭期間,作家周瘦鵑寓居上海,伺弄花草,售賣盆景,書法家鄧散木贈其一聯:“個中小寄閑情,待移來五嶽精靈,供之幾席;此處已非故國,且分取南冠涕淚,灑向花枝。”周瘦鵑身處淪陷區,猶如階下囚,在表麵的閑情背後隻能淚灑花枝。有學者稱此聯“反映了上海淪陷期間知識分子請纓無路、報國無門的悲歎”(蔣竹蓀等編著《名聯鑒賞辭典》),也寄托著他們深深的憂國之思與悲憤之情。
1941年,長沙舉行遇難軍民追悼大會。會上有一副長聯寫道:“揮淚敘從頭:抗戰三四年,吾伯有死,吾叔有死,吾兄有死,吾弟有死,吾師有死,吾友有死,吾徒有死,吾侄有死,到如今五親離散,六眷飄零,總算為國家盡忠、替民族盡孝;傷心話遺裔:悲愁千萬種,饑者無依,病者無依,老者無依,幼者無依,鰥者無依,寡者無依,孤者無依,獨者無依,徒令我兩鬢枯蕭,百憂叢集,真不知何處報怨、到幾時報仇。”這副對聯從死難者親友的視角,控訴戰爭造成的苦難,伯、叔、兄、弟、師、友、徒、侄之死,既為時代之悲劇,也表達出“為國家盡忠、替民族盡孝”的悲壯情懷。他們離開了這個世界,徒留饑者、病者、老者、幼者、鰥者、寡者、孤者、獨者“悲愁千萬種”,這些生者將麵臨“無依”的處境和不盡的淒涼。但仇怨、悲愴的情緒下又蓄積著一股“引而未發”的力量,表達了戰爭中的幸存者欲與仇敵奮力相搏的決心。
戴安瀾於1942年赴緬甸與日軍作戰,為國捐軀。記者陸詒在《殉國的戴安瀾將軍》一文中說:“對於我們全國的軍民,戴師長之英勇犧牲,是一種悲壯的號召。”但對其家人而言,戴安瀾的死則更多意味著傷痛。其妻王荷卿撰挽聯:“天道無憑世道衰,君斯壯烈成仁,已僥幸簿取勳名,略酬壯誌;國難未紓家難續,我忽強肩巨責,應如何侍奉二老,教撫孤兒。”她為丈夫“壯烈成仁”而自豪,同時卻不得不麵對天人兩隔的痛苦,及獨自“侍奉二老,教撫孤兒”的重擔。這副對聯道出了陣亡將士殉國壯舉背後的親人之悲、愛人之苦。又如謝寶樹在追悼湘北會戰殉難將士時撰寫的挽聯:“波撼洞庭秋,遽憐戟折沙沉,剩有深閨縈遠夢;魂歸明月夜,對此江流右轉,得無遺憾失吞吳。”他稱讚陣亡將士的精神“撼洞庭秋”,但也意識到在他們的故土還有愛人“深閨縈遠夢”,她們必定望眼欲穿,所以希望逝者能“魂歸明月夜”“得無遺憾”。
由此可見,抗戰楹聯在曆史巨變中挖掘人性之光,對舉“大義”與“常情”,折射出人心的矛盾和悲苦,其深刻之處在此,動人之處亦在此。
抗戰楹聯注重對仗形式和語言技巧,常通過新奇、幽默、別具一格的語言,表現作者的巧思妙悟。這在一些行業聯、諷喻聯、慶賀聯中體現得最明顯。
黃天驥在《嶺南新語:一個老廣州人的文化隨筆》中提及抗戰時期廣州一家理發店門前的對聯:“倭寇不除,有何顏麵;國仇未報,負此頭顱。”理發店的業務是理發,事關人的臉麵和體麵。這副對聯一語雙關,將理發工作與除寇壯舉、外在顏麵與內在尊嚴融為一體,新穎又精警。
日本投降後,有人撰聯慶賀道:“中國捷克日本;南京重慶成都。”上聯是三個國家名,下聯為三個地名,對仗工穩。同時,名詞“捷克”“重慶”又可作動詞來理解,整副對聯的意思是中國戰勝日本,南京重新慶祝成為首都。歡快的表層語義下,隱含著山河破碎、風雨飄搖之時,全民族浴血奮戰、國民政府從南京遷都重慶的坎坷曆程。
類似作品還有很多,譬如“咀鬱含辛,味同嚐膽;振頹起敝,功足流芳”(香煙店楹聯)、“敵寇方張,忍使人為刀俎;淪區待複,莫教地失膏腴”(肉店楹聯)、“振作精神,革除國民痼疾;堅強體魄,莫當東亞病夫”(藥店楹聯)等。這些楹聯語言詼諧卻不淺薄、言近而旨遠,在嬉笑怒罵之間,傳達出楹聯作者驅除侵略者的熱切期望和實現國家獨立富強的美好理想。
與古典詩詞相比,楹聯更長於通過對比、反襯、轉折等方式戲謔地反映現實,同時又因上下聯互為表裏、散而相連,故能在機警犀利的言語中傳達嚴肅的主旨。
從整體上看,抗戰楹聯呈現出雄渾悲壯的美學風格。王夫之在《明詩評選》中說:“雄不以色,悲不以淚,乃可謂之悲壯雄渾。”因此,抗戰楹聯才能與抗戰詩詞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具有抗戰詩詞所不具備的妙處。抗戰楹聯承載著中華民族在危亡之際的獨特審美體驗和文化精神,反映了中國人麵對苦難時的感性與智性,含有多重審美價值,因而值得深入探討。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近現代楹聯創作語言與文體史料整理與研究”(17AZD030)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湖南城市學院人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圖片來源:C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