繹誌多忘嗟老大；

讀書有味且從容。

早上起來的時候腦子裏忽然劃過一個對聯，抓住它仔細琢磨一下，發現越想越喜歡，就是上麵這個。

之前咱們有分析過一些單獨的對聯，比如陳桐階的“別為校書更小字”，比如林則徐的“山有名花轉不孤”，這些對聯立足於書本呈現給我們事實，不論正史也好野史也好，我們能從這些事實裏找到隱晦卻又別致的故事。而今天這副對聯，它並不是給我們講故事，而是像一個跟我們有代溝的人，在試著結合他的人生，循循善誘地給我們指導和啟迪。

對聯作者是晚清名臣左宗棠，作為湘軍名將，他曾經參與平定太平天國運動，後又率軍平定陝甘回變、收複新疆，在洋務運動中組織建設了許多近代工業化設施和工廠，累官至浙江巡撫，閩浙、陝甘、兩江總督，拜東閣大學士，封恪靖侯。總之，這是一位晚清時代，名滿天下的重量級人物。

光緒八年（1882年），江蘇學政黃體芳在江蘇江陰縣興辦書院，取朱熹語“南方之學，得其菁華”為名，是為南菁書院。時任兵部尚書、兩江總督的左宗棠，奏撥了長江水師京口、遊擊協鎮兩署故址及白銀貳萬兩協辦書院，並為書院寫下了這副對聯。

說到書院對聯，比較出名的，我們很容易想到長沙嶽麓書院這個：

惟楚有才；

於斯為盛。

此外，我們小學課本上曾經接觸到過一個對聯：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來自江蘇的東林書院。

書院這個主題是對聯家族裏很大的一個分支，一般而言作者都傾向於把牛逼吹得很大，比如前麵兩副：嶽麓書院說的是天下才子都在楚地，而我們這裏是最牛逼的；東林書院直接把“天下”掛到心裏，想想我們讀書的時候想的什麼，你會想天下？算了不說了大家都懂。書院對聯愛吹牛逼的現象，增錄數例，大家可以體會一下。

澧陽書院

陶澍

台接囊螢，如車武子方稱學者；

池鄰洗墨，看範希文何等秀才。

東皋書院

曾國藩

漣水湘山俱有靈，其秀氣必鍾英哲；

聖賢豪傑都無種，在儒生自識指歸。

祟文書院

蔣益澧

珥筆共登壇，懷瑾握瑜，先向儒流覘器識；

投戈重講藝，敦詩說禮，長留綿蕝鎮湖山。

敷文書院

朱彝尊

入則孝、出則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後學；

頌其詩、讀其書，友天下之士，尚論古今。

九嵕書院

顧曾烜

峰聚曰嵕，須知為學本為山，平地增高，進取相期吾往也；

泉甘如醴，要識作人同作酒，春風送暖，退休惟恐或寒之。

漁浦書院

田金楠

峒蠻訌漢，土酋嘯明，中更李唐趙宋，上下古今二千年，禽獼草薙，汔無寧時。日月曾幾何，弦歌詩書，蓋四海承平久矣；

澧水帶前，太華屏後，遠環龍砦天門，蜿蜒磅礴數百裏，鱗錯虯蟠，湊此堂宇。乾坤茲一洗，將相文武，與諸君深造期之。

看完吹牛逼的作品之後，我們再來看左文襄公這個：

繹誌多忘嗟老大；

讀書有味且從容。

這副對聯就沒有那種上日天下日地趴到地上日螞蟻的感覺了。

這副對聯看起來相對簡單，除了第一個字比較生僻。繹（yì），本義是抽絲，這裏是尋求（真理）的意思。《禮記·射義》：“繹者，各繹己之誌也。”孔穎達疏：“繹，陳也，言陳己之誌。”讀書先立誌，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口號，但確實該當深思慎取。左宗棠在《鹹豐十年正月三十日與孝威孝寬》中曾說道：“讀書做人，先要立誌，……誌患不立，尤患不堅。……如果一心向上，有何事業不能做成？”上聯這個語言組織，可能讓人誤以為意思是誌向多了就會忘掉初心，到後來“老大徒傷悲”，其實不然，我們看下聯。

“讀書有味”這個概念，南宋詩人陸遊曾經兩次在他的詩裏提出過，一是《散吏》：“讀書有味聊忘老”，一是《不寐》：“讀書有味身忘老”。我們從這兩句出發再回頭看上聯，上聯確切想說的其實應該是，“繹誌多/忘嗟老大”，多設立目標，你就會掙脫年齡的限製，或者說，隻要你想學習，年齡不是問題。

下聯就很直白了，雖然可以看成是用典，但陸遊原詩本身也平實如話。左宗棠在《鹹豐十一年正月二日與孝威》的信中說：“讀書要循序漸進，熟讀深思，務在從容涵泳以博其義理之趣，不可隻做苟且草率工夫，所以養心在此，所以養身在此。”這就是讓人讀書的時候要“從容”的意思。

沒有過分地吹牛，沒有過分的標榜，完全是言辭懇切的諄諄教誨。左宗棠生於清嘉慶十七年（1812年），南菁書院落成是光緒八年（1882年），題聯之時七旬老人想必已經看慣風雨，對於後生晚輩，想規勸的隻是戒驕戒躁、腳踏實地。特別是在和外國人有過交流之後，更加清楚了當時的我們並不是什麼天朝上國、也沒有當初雖遠必誅的實力，所以不能再盲目自大、急功近利了，唯有誠意正心、低調務實、淡定從容，才是讀書治學該有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