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人對朱熹的記憶和情感,大多來自於一副對聯:“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聖人。”據傳此聯乃朱熹所撰,經弘一法師書寫,懸掛於開元寺天王殿柱子上,從此不脛而走,成為泉州這座曆史文化名城對外宣傳的一張名片。
安海石井書院
但要是那麼說,這句話就該失傳了,不會讓我們這樣整天掛在嘴上。過嘴上的癮都快一千年了,難道不應該重新想一想?當然,說安海是文化古鎮沒有錯,就憑有石井書院這一點,叫文化古鎮並不欺世。但石井書院是之後建的,並非朱熹主持的書院,隻是“繪二朱夫子像於尊德堂”。真真沒有太多可以炫耀的。(《被忽視的海絲八大商人》)
許謀清當然讀懂,朱熹采用的是言過其實的誇張修辭法。他之所以抓住“滿街”和你抬杠,用意在於要告訴泉州人,不要陶醉於800多年前古人的一個善意的玩笑而飄飄然,總是整天掛在嘴上喋喋不休,忘了當下的努力,無異於阿Q式“先前闊”的虛幻。
開元寺勤佛
綜合以上情況,我還是認為朱熹撰聯的可能性值得懷疑。在泉州,朱熹“被作者”的情況是有的。永春縣也有一副廣為流傳的名聯:“千潯瀑布如飛練,一簇人煙入畫圖。”曆來都說是朱熹所撰。林振禮教授經深入考證,有理有據,把其知識產權歸還唐詩人韓偓。(《永春陳山岩題刻之謎》)別的不說,單從藝術風格上賞析,這副聯與韓偓詠閩南詩句“四序有花長見雨,一冬無雪卻聞雷”如出一轍。
話還得說回來,對朱熹撰開元寺名聯,弘一法師一定是深信不疑的,否則他不會題寫。曆來也沒有聽到多少質疑聲,已經算是定說,要推翻非得有新的鐵證不可。那麼朱熹會是什麼時候撰寫的呢?對照年譜,最大的可能應該是在他初仕同安,發生“出入釋老,反求六經”思想轉變之前。
許謀清還踩了一個地雷,我們有必要就他關於安海“二朱過化”是“虛名空殼”,隻是“曾留下朱熹的影子”的看法再加以討論。
安海朱子書院
以上所引史料雖然不多,但是出自朱熹同時代人的著述,真實性和可信度高。這篇論文是新時期以來最早研究安海“二朱過化”的文章,為泉州的朱子學研究開了好頭。
1999年底,林振禮教授潛心探研,完成專著《朱熹與泉州文化》。該書重點考評朱熹泉州事跡,專節論述朱氏三代與“閩學開宗”。作者認為——
後來人們正是把泉州的人文鼎盛、理學景觀與“二朱過化”以及石井書院的創立相聯係,稱譽安海為“溫陵始學”和“閩學開宗”之地的,詞雖近誇,實固如是。
2004年,林振禮教授在進一步深入實地考察、收集挖掘資料的基礎上,對原著作了較大幅度的調整。放寬視野,擴大架構,豐富材料,增加篇幅,增訂出版了30萬言的《朱熹新探》。哲學名家蒙培元教授對該書作了很高的評價,在書的序言中他說——
這部著作開辟了許多新領域,提供了理解朱子的許多新空間,體現了作者敢於言人之所未言的探索精神。“朱子的風水觀”、“朱子與摩尼教”、“朱子在民間的多重形象”等重要章節,就是其中最有特色、最有突破的成果。作者從佚文考辨和野外調查開始,進到生態、宗教和美學等諸多領域,提出了很多有價值的見解,填補了朱子研究的許多空白。
蒙培元教授特別注意到《朱熹新探》“具有濃厚的地域文化的特征”,認為作者對朱熹風水觀的研究有先聲奪人之勢,“使他成為我國研究朱熹風水觀的最早、最重要的學者”。對作者重新考證史實,就朱熹與摩尼教的關係提出的“仕泉偶涉,知漳則禁”的結論,更是謂之為“石破天驚”,其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由此看來,許謀清的持論欠缺準確,值得商榷。不過也應承認,目前已有的相關文獻記載的確有限,特別是真金白銀的證據較少。當然,隨著研究的深入,新東西被發現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去年石獅舉辦的“宋理學名儒柯國材學術研討會”,因為柯國材也算是安海人,“二朱過化”成熱門論題之一,有些新材料值得注意。
如清柯琮璜《奎光閣題名匾大略•序言》記載:“柯姓因理學鄉賢翰公國材,自同安鼎美鄉從朱夫子講學於石井書院(鼇頭精舍)。”雖僅是清人隻語,但與人物關係及曆史情景的可能性相符,可備一說。也有的新說略顯草率,如有論文說,紹興元年(1131年)柯國材隨父徙居安海,就讀於鼇頭精舍。翌年朱熹父親任石井鎮(安海)鎮監並在書院講學。柯國材長朱熹14歲,同在書院讀書,因而又稱學兄學弟。算來其時朱熹才3、4歲,所謂學兄學弟,顯然主觀臆測成分居多。
44年前,同安縣從泉州析出歸屬廈門市,泉州的朱子學研究者有東西被掏去了大半的感覺。其實,思想的影響不會隨區劃的變動產生根本性改變。上述陳祥耀教授的論文把學術視野擴大到泉州及閩南地區,論述了朱熹對民風士氣、文化發展等方麵產生的影響。特別強調——
朱熹及其門徒,在閩南宣揚孔孟的仁義忠孝道德,宣揚理學的修身養性,宣揚古代的禮教,對於泉州等地人民純樸忠厚民風和道德水準的提高,當然會起相當重要的作用,所以泉州一時有“海濱鄒魯”之稱。
陳祥耀教授的觀點得到曆史學家陳支平的呼應,他剛出版的專著《朱熹及其後學的曆史學考察》有了更為深入係統的論述。他認為從曆史學的領域來考察,朱子學至少應該包含“義理心性之學”和“社會建構管理之學”兩大相輔相成的結構。前者基本上已走上學術化的道路,其精義很難為一般的民眾所了解,即使像他,有時也是一頭霧水。他說——
無論是曆代統治者還是一般士人民眾,對朱子學的認知,恰恰集中在朱子學的“社會建構管理之學”上麵。……朱熹強調社會管理中的個人行為必須遵循“仁、義、禮、智”的準則;在人與人關係上,應當遵循上下有別的“孝悌之道”。這就為民間社會設計推行了可以作為世代延續的生活方式。
同時我們還看到,朱熹對於民間社會的教化自己也是身體力行的。他與柯國材之間,從相遊相樂、趣味相投到結為“匪同而和、肺腑以傾”的進道之友,就是為人處世的一段曆史佳話。
名人思想作為對地方文化的影響,二者之間存在互動關係。前者是主導,但後者的接受和延續有可能產生效果的最大化。譬如韓愈任潮州刺史八個多月,卻贏得“潮州山水喜姓韓”,潮州人對中華傳統文化深抱溫情,對韓愈表達了他們的最高敬意。
當然,朱子學研究的目的意義,不在於為人們提供頂禮膜拜的高大上偶像,而是要進行一場精神對話。弘揚朱子文化,既要有專家學者的學理性研究,也要做好普及,讓研究成果從學術殿堂延伸到社會,成為大眾的日常生活。離開現實世界的召喚,思想學術就失去分量。希望有一天,時空可以穿越,朱夫子重回晉江、泉州,他會笑吟吟地說:此地今稱文都,滿街都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