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對聯的第一課”,嚐試過兩種講法:第一種是從常見的技巧對聯或對聯故事,比如“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或者“二人土上坐”這類引入,通過對聯的奇趣性引出並過渡到文學性;另一種是講述對聯的發展脈絡,由後蜀孟昶至清代對聯、民國對聯,宏觀地大概介紹一下對聯。前者可能更適合沒接觸過對聯的人,我過段時間會做一個專題欄目,“十分鍾奇趣對聯說”,這裏就不贅述了。這篇文章講的是第二種引入方法,適合稍微有些詩詞或對聯底子的人。第一副對聯
說對聯之前,先應該搞清楚“什麼是對聯”。有人說,對偶就是對聯——那麼,“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是對聯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是對聯嗎?
肯定不是對聯。前者出自杜甫的七絕,後者出自王勃的駢文。所以,對聯與對偶的區別在於——對聯是種文學體裁,對偶隻是種修辭手法。
那麼,第一副對聯是什麼呢?
對聯出現得並不早,目前來看,有據可考的第一副對聯出自後蜀皇帝孟昶之手。梁章钜在《楹聯叢話》中記載:
嚐聞紀文達師言:楹聯始於桃符。蜀孟昶餘慶、長春一聯最古。
這副對聯是這樣的:
新年納餘慶;
嘉節號長春。
也有另一個版本:
新年納餘慶;
嘉節賀長春。
紀文達就是紀昀紀曉嵐,編修四庫全書時都沒有見過更早的對聯,所以在沒有確鑿證據的前提下,我們目前隻能認為最早的對聯就是孟昶這一副了。
紀曉嵐還說,“楹聯始於桃符”,這是什麼意思呢?《山海經》記載:
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裏,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二曰鬱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以葦索,而以食虎。於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鬱壘與虎,懸葦索以禦凶魅。
人們為了免受妖魔鬼怪的打擾,將“神荼”和“鬱壘”兄弟倆畫在門上當門神,就像後來畫秦瓊、尉遲恭一個道理,這就是桃符。再後來,人們估計是嫌畫這二位太麻煩,就把他們的名字寫在大門上,從圖畫變成文字,所以紀曉嵐說“楹聯始於桃符”。
桃符有可能是對聯的雛形,但桃符肯定不是對聯。合理推斷,從桃符到孟昶,中間可能也有對聯,就是孟昶自己,年年寫春聯,最早的估計也不是流傳下來的這一副。那麼,為什麼隻有這一副流傳下來呢?這中間也有一個故事。
孟昶寫完這副春聯之後,當年後蜀就被宋太祖趙匡胤滅了。趙匡胤派來治蜀的大將叫“呂餘慶”,這正好應了上聯——新年收納了呂餘慶。更巧的是下聯,宋滅蜀後,趙匡胤把自己的生日定為“長春節”,就像孟昶春聯裏說的——嘉節號長春。因為巧合得像讖語一樣,這副對聯就被記載下來,成為有據可考的第一副對聯,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對聯的發展期
在之後的日子裏,對聯並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蓬勃發展,反而一直很安靜。宋朝對聯並不繁榮,可以從《清明上河圖》中沒有對聯得到旁證。宋朝可能和對聯發生關係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蘇東坡,一個是朱熹。
蘇東坡的對聯主要有兩類:一類是摘自他詩文中的對偶句,一類是民間段子手附加在他身上的。前者不是對聯,後者不是蘇軾,所以所謂的“蘇軾對聯”絕大多數已經證偽,漏網的三兩副張冠李戴的可能性也很大。
朱熹的對聯,梁章钜說在《朱子全集》中有幾十副,並且在《楹聯叢話》中摘選出了十幾副。遺憾的是,無論哪個版本的《朱子全集》,都沒找到朱熹的對聯作品,這也就成了一樁無頭懸案。
元朝沒有什麼對聯,對聯真正有所發展的朝代是明朝。可能是因為元朝被異族統治,朱元璋急於恢複漢文化,於是大力推動對聯。明代陳雲瞻《簪雲樓雜話》中載:
春聯之設,自明太祖始。帝都金陵,除夕前忽傳旨:公卿士庶家門口須加春聯一副,帝微行時出現,以為笑樂。
關於朱元璋與對聯,有兩個民間小故事,姑妄聽之:
朱元璋要求家家戶戶貼對聯,春節這天微服私訪,忽然見到一家大門上空空如也。原來這家是閹割為業,無人識字,朱元璋於是禦筆一揮,寫道:“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
走了一段路,朱元璋又發現一家門口貼了這麼一副對聯:“數一數二門戶;驚天驚地人家。”還有一個橫批寫著“先斬後奏”。朱元璋龍顏大怒,主人解釋道:自己家有三個兒子,老大是賣燒餅的,要一個一個數著賣,所以是“數一數二”;老二是賣炮仗的,點起炮仗,自然“驚天驚地”;老三是殺豬的,所以橫批寫了“先斬後奏”。
這些對聯故事自然當不得真,與我們常見的“對聯故事F4”——王羲之、蘇東坡、唐伯虎鄭板橋一樣,但是也反映了明朝對聯興旺發展的社會現狀。
明朝的對聯大多數是和民俗相關的,也有不少是技巧聯、酒令等。但是也出現了一些文人對聯,比如楊慎題昆明華亭寺的這一副:
一水抱城西,煙靄有無,拄杖僧歸蒼茫外;
群峰朝閣下,雨晴濃淡,倚欄人在畫圖中。
文辭、技法等方麵都很成熟,放在清人對聯裏也挑不出來。此外,像李開先輯有《中麓山人拙對》,是相當早的對聯集。明末清初的李漁也有大量對聯傳世,且在《笠翁文集》中專門收錄了自己的對聯作品。不過,明朝一直到清朝前期的對聯,占絕大多數的還是五、七言短聯。
清聯十大家
清代是對聯的高峰,就如唐詩、宋詞、元曲一樣,湧現了大量的名作和名家。這裏難以具體評說,就以“清聯十大家”的形式概述清代對聯吧。
讓每個人選“清聯十大家”,可能每個人選得都不同,但我覺得有三個人可能是得到公認的——曾國藩、薛時雨、俞樾。《古今楹聯名作選萃》的序言寫道:
曾尤自負雄而能渾,文正有焉。同時薛、俞獨能別辟町畦,灑脫自喜,以風致取勝。唯俞晚年之作,純任自然。
曾國藩的對聯既有“雄而能渾”者,比如:
挽曾國華
歸去來兮,夜月樓台花萼影;
行不得也,楚天風雨鷓鴣聲。
也有以口語入聯,平實真切者:
挽乳母:
一飯尚銘恩,況曾保抱提攜,隻少懷胎十月;
千金難報德,即論人情物理,也當泣血三年。
薛時雨的對聯可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比如:
杭州崇文書院
講藝重名山,與諸君夏屋同棲,豈徒月夕風晨,掃榻湖濱開社會;
抽帆離宦海,笑太守春婆一夢,贏得棕鞋桐帽,扶筇花外聽書聲。
滄浪亭
百花潭煙水同清,年來畫本重摹,香火因緣,合以少陵配長史;
萬裏流風波太險,此處緇塵可濯,林泉自在,從知招隱勝遊仙。
俞樾早期的對聯典麗工切,比如:
李薇生太守六十壽
借黃花九秋,祝黃堂千秋,菊部好翻新樂府;
承高門駟馬,居高官五馬,柏台行紹舊家聲。
同樣是賀人六十壽,晚年則“純任自然”:
金眉生六十壽
推倒一世豪傑,拓開萬古心胸,陳同甫一流人物,如是如是;
醉吟舊詩幾篇,閑嚐新酒數盞,白香山六十歲時,仙乎仙乎。
“十大家”其他的人應該有誰呢?我的標準是這樣的:
1. 作品質量要高,要有幾副名聯傳世。
2. 有大量的對聯作品,以題材豐富為宜。
3. 有自己的對聯集,即使自己沒有整理,也應該有後人輯錄的較可信版本。
按照這個標準,“大觀樓長聯”的作者孫髯就要排除了,因為“大觀樓長聯”雖然有名,但孫髯傳下來的作品不到10副。
除了第一批入選的“曾國藩、薛時雨、俞樾”,我心目中的第二批入選的人選是:
李篁仙、左宗棠、彭玉麟、梁章钜、江湘嵐、鍾祖棻
李篁仙有《天影庵聯語》,收聯200副左右,名作如:
挽汪某
人如黃菊凋殘,會中酒寒深,秋黯園林病司馬;
我亦青蓮搖落,念解衣情重,春沉潭水哭汪倫。
左宗棠自己沒有聯集,但是後人輯錄甚多,每每與曾國藩齊名,聯如:
挽林則徐
附公者不皆君子,間公者必是小人,憂國如家,二百餘年遺直在;
廟堂倚之為長城,草野望之若時雨,出師未捷,八千裏路大星沉。
彭玉麟也是後人輯錄的聯集,其聯頗有雄拔之氣:
自題退省庵
大地少閑人,誰能作風月嘉賓,湖山賢主;
六橋多勝跡,我愛此荷花世界,鷗鳥家鄉。
上麵三個都是湖南人,不愧“惟楚有才”。後麵的幾位——
梁章钜是《楹聯叢話》的作者,可惜自己沒有整理對聯集,但《楹聯叢話》中就記載了他幾十副對聯,許多都是膾炙人口的佳作,理應占據一個名額。梁章钜聯如:
五泉山
佛地本無邊,看排闥層層,紫塞千峰平檻立;
清泉不能濁,笑出山滾滾,黃河九曲抱城來。
江湘嵐即江峰青,其聯飄逸瀟灑,吳恭亨評為“都是尋常字麵,一經名手烹調,便若清脆可口”,有《裏居楹語錄存》和《魏塘楹貼》等對聯集傳世。江湘嵐聯如:
揚州二十四橋
勝地據淮南,看雲影當空,與水平分秋一色;
扁舟過橋下,問簫聲何處,有人吹到月三更。
鍾祖棻即鍾耘舫,人送綽號“長聯聖手”,1612字的江津臨江城長聯便出自他的筆下。鍾耘舫有《振振堂聯稿》傳世,收錄對聯數百副,而且門類繁多。這裏不說他的長聯,另舉一聯:
四川龍山頂
西川以此地為雄,勒馬問河山,誰漢誰唐,拋灑古今無限淚;
東望覺吾鄉不遠,持螫念親故,我歌我哭,思量仙佛有情天。
至於第三批入選的,就實在難於取舍,比如陶澍、林則徐、王闓運、李漁、黃體芳、吳恭亨、吳熙、張之洞、趙藩等,但又隻剩一個名額了。思來想去,我選擇了範當世,後人評價他的對聯“龍跳虎擲”,比如:
挽潘道士
是嚐從吾遊焉,一鶴孤舟,千疊愁心在江上;
今並斯人已矣,隻雞鬥酒,數行青淚灑城南。
範當世有聯集《範伯子連語》傳世,但題材過於單調,幾乎除了賀聯和挽聯就沒有其他作品,所以選擇的時候有些為難。同樣的理由也可以用在王闓運身上,王闓運有自己的聯集《湘綺樓聯語》,但大多數作品也都是賀聯和挽聯。二者選一,我還是私心偏向了範當世——畢竟,選中的湖南人實在太多了!
你心目中的“清聯十大家”都是哪些人呢?歡迎留言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