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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敦煌春聯”係 “我國最早楹聯”之考辨

2019-02-01 19:10:16王家安傅大士導讀對聯雜誌 0條評論

,可以認定是“我國最早的楹聯”,當然也是最早的春聯。

至少自晚清以來,誰是“我國最早的楹聯”就存在爭論,而楹聯界相對認可度最高的,是記載於《宋史》等處的蜀後主孟昶“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一聯,此聯創作於公元九六零年,而據譚文考證,“敦煌春聯”應比孟昶“新年、嘉節”聯早兩百年左右。倘若如此,“敦煌春聯”的發現意義便十分重大,必然要改寫中國楹聯史。但筆者近年來梳理有關資料,並親自查證S.0610V卷影印件後,不禁對譚文就“敦煌春聯”的文體判斷、曆史定位產生質疑。


敦煌藏經洞發現的“斯坦因0610V”卷,正文為謄抄的《啟顏錄》文字(編號S.0610),譚文所謂“敦煌春聯”,記載於該卷背麵。一九九一年第四期《文史知識》雜誌第四十九頁刊載譚文時,就所謂“敦煌春聯”所錄文字及排版格式是:

歲日:三陽始布,四序初開。

福慶初新,壽祿延長。

又三陽囗始,四序來祥。

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立春日:銅渾初慶墊,玉律始調陽。

五福除三禍,萬古囗(殄)百殃。

寶雞能僻(辟)惡,瑞燕解呈祥。

立春囗(著)戶上,富貴子孫昌。

又三陽始布,四猛(孟)初開。

囗囗故往,逐吉新來。

年年多慶,月月無災。

雞囗辟惡,燕複宜財。

門神護衛,厲鬼藏埋。

書門左右,吾儻康哉!

在多年前第一次見到譚文時,筆者就有個疑惑,原件會不會也像譚文所錄那樣,如“楹聯式”的兩句一行排列?後來,筆者找到發表譚文的《文史知識》原刊,發現原刊封三,刊登有S.0610V那段文字,再後來,筆者又從別處複製到S.0610V卷影印件,兩相對比,印證是同一出處。不過,經卷上的原文明顯不是兩句一行排列,而是“歲日”(即正月歲旦之日)開頭後,一小段連在一起;“立春日”開頭後又一段較長的文字連在一起。標點,當然是今人所加。

筆者之所以注重這個細節,一是考慮到,原件如果也是兩句一行抄寫,那判定其是楹聯文體的可能性就會更大;二是有所疑惑,譚蟬雪研究員為了證明S.0610V卷文字是“楹聯”,會不會有意用“兩句一行”的排列方式來引導讀者?後來,筆者又發現一則資料,進一步加深了這個疑惑。殊不知,早在此前的一九九零年四月出版的一九九零年第一期《敦煌研究》雜誌上,譚蟬雪研究員在題為《敦煌歲時掇瑣——正月》一文中,就已用一頁多的篇幅(P四十三—四十四),就S.0610V卷予以介紹。後來,其刊於《文史知識》一文,正是脫胎於此。在《正月》一文中,她對S.0610V卷的內容及排版是:

歲日:三陽始布,四序初開;福慶初新,壽祿延長。又三陽囗始,四序來祥;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立春日:銅渾初慶墊,玉律始調陽;五福除三禍,萬古囗(殄)百殃;寶雞能僻惡,瑞燕解呈祥;立春囗(著)戶上,富貴子孫昌。又三陽始布,四猛(孟)初開;囗囗故往,逐吉新來;年年多慶,月月無災;雞囗僻惡,燕複宜財;門神護衛;厲鬼藏埋;書門左右,吾儻康哉。

筆者認為這樣的排版方式,與S.0610V卷影印件所見文字格式基本一致。按照原文格式分段,盡量保持原貌,這也是文獻點校的基本原則。但有意思的是,譚蟬雪研究員第一次公布S.0610V卷內容時,能夠保持原文分段格式,但第二次以《我國最早的楹聯》一文公布時,為何要像楹聯那樣“兩行一句”分段?還在文中提到“文句對偶,為聯句格式”的話,直接就給S.0610V卷文字限定了的“格式”,這難免讓人有所質疑。因為這不僅是一個點校分段方式的問題,這個問題會對文字體裁的判定造成較大影響。

譚蟬雪研究員認為,確定S.0610V卷文字為楹聯的依據有三,一是時間上的吻合:“歲日”、“立春日”正是我國傳統習俗書寫楹聯的時候。二是文句對偶,為聯句格式:如“三陽始布,四序初開”,名詞、副詞與動詞各各相當,大多數聯句為工對。三是敦煌聯句最後明確指出:“書門左右,吾儻康哉!”偶句而寫於門之左右者,她認為“當為楹聯無疑。”我們不妨將這三點依據依次推敲。首先是第一點,關於時間,亦如譚文所提的那樣,我國至少自漢代就有懸掛桃符祈福文字的習俗,“歲日”“立春日”書寫這些祈福文字的習俗很廣泛,亦如春聯的產生,也是離不開這個淵源,從時間上講,倒也符合。類似符合的,還有第三點依據“書門左右”,無論是桃符祈福文字,還是春聯,這都是一個共性特點。因此,第一點和第三點依據看似重要,其實都是多種新春祈福文字的交集,並不能作為其是“春聯”最主要的判定依據。而最重要的依據,是譚文提到第二點,關於“文句對偶,為聯句格式”的論述。閱讀譚文發現,她是從這些文字兩兩之間相互對仗出發,進而得出其是楹聯的觀點。這是利用了民眾看到對仗文體首先想到會是對聯的慣性思維,但實際上由S.0610V卷文字兩句對仗得出其是對聯的結論,顯然存在邏輯上的錯誤。一個基本的常識就是,一篇文章,或者一段文字,其中兩句之間相互對仗很常見,不一定每兩句就是一副對聯,也不一定這段文字是若幹副對聯連在一起。從文體及格式來看,這種連在一起寫的對仗文字,更有可能是一首詩,或者一篇辭賦。譚文先是用兩句一行的分段方式先入為主,又用局部的工對引導讀者認為每兩個對仗的句子就是一副對聯,漸而得出她所期待的“重大發現”,其實論證並不嚴謹。這就又回到了我們之前談到的“分段格式”問題。

作為民俗研究專家的譚蟬雪研究員應該清楚,我國民俗文學體例豐富,在“歲日”、“立春日”之際,可以“書門左右”的遠不止春聯這般簡單。流傳較廣的,至少還有春詞、春帖、春勝等文字。這些文字都脫胎於桃符祈福文字。這一點,譚蟬雪研究員在《文史知識》一文第一點論據中也有所談及,而且有趣的是,她在第一篇發表於《敦煌研究》的文章中其實並沒有肯定說這些文字是楹聯,她當時定義這些文字是“桃符題辭”,並說“敦煌桃符題辭應是民間長期流傳、晚唐前輯錄的我國古老的桃符題辭,也是迄今為止所發現的我國最早的桃符題辭。”將其歸結為桃符祈福文字之類,並也隻是說這些“桃符題辭”是“楹聯之始”,即楹聯發端之雛形。隻是不知為何一年後再發表文章,就肯定的說這些文字是“楹聯”了。

再《文史知識》一文中,她為了讓這些“桃符題辭”變成“楹聯”,有意回避了一個核心問題。就是S.0610V卷的這些文字,不僅每兩句對仗(其實部分句子還不對仗),而且存在著作為詩賦文體一個最顯著的特點——押韻。如“歲日”那一段文字,句腳“開、長、祥、疆”,“立春日”那一段文字,特征更明顯,五言句那一部分,句腳是“陽、殃、祥、昌”,又接著四言句那一部分,句腳是“開、來、災、財、埋、哉”,難道譚蟬雪研究員就沒有發現什麼規律?顯然,這兩段文字,是按照某種規律整齊創作的,並不是像楹聯那樣兩句一副,每兩句分別存在,互不關聯。而即便古代敦煌撰文者或抄經者將這若幹副“楹聯”沒有兩句一行的分段,而是連在一起書寫,也不至於讓他們每副之間再互相押韻。因此,我們將譚文有意避開的兩點特征:一是連在一起書寫、二是整段押韻,放在一起考量,這些文字是春帖等詩賦文體的可能性顯然更大。

楹聯學者陸震綸先生在其著《最佳楹聯結構》中也持與筆者相同的觀點,他指出,S.0610V卷文字“是押韻的四言詩或五言詩。類似宋代的‘春帖子’,其對仗句尚未成為獨立文本,似難定為對聯。”陸先生在這裏將S.0610V卷文字歸類為“春帖”,但春帖主要是適用於立春日前後,主要是用於迎春所用;而S.0610V卷還明顯提到了“歲日”,即正月春節,有類同於春聯除舊迎新的作用。因此,將其定義為“春帖”也並不準確。筆者則更傾向於譚蟬雪研究員在《敦煌研究》雜誌首次公布S.0610V卷文字時,將其定義為“桃符題辭”。

如譚嬋雪研究員所指,春聯、春帖都是和上古時期就已流傳的春節前後懸掛桃符的習俗不無關係。文獻記載,至少在戰國時,人們在年初祈福禳災之時,就已將傳說中能辟鬼邪的“神荼”“鬱壘”的形象刻畫於桃木板上,懸之門楹,形成了“桃符”雛形。秦漢前後,桃符廣為流行,當時著作《左傳》《戰國策》《淮南子》《山海經》《論衡》等皆有描述,並不忘強調其“刺鬼”“禦凶”的禳災功用。此後曆代典籍,“桃符”也皆有涉及。而宋元以降,許多場合又將桃符與春聯混為一談。卻隻是強調了春聯與桃符共有的祈福禳災功能,而未說明兩者之間的必然聯係及演變、區別。於是,我們結合古代文學發展脈絡,大體推測出這樣的一個春聯誕生的“路線圖”:先民們認可桃符祈福禳災的功用後,逢年過節,桃符便頻頻登場,起初是刻畫二神圖像,可畢竟有美術功底的人不多,後來為簡便起見,就索性隻寫有“神荼”“鬱壘”的姓名;再後來,年年隻寫這四字,又覺單調,便有機靈人思索著寫兩句吉祥話。於是至少在唐代,我們從S.0610V卷上見到了“立春之日,書門左右”的吉祥話。這樣簡單的梳理,其實已走過上千年的曆程。在這上千年裏,從“桃符”開始,也衍生出了許多在春節用於粘貼懸掛的祈福用品。結合桃符屬性,可將其分為“桃”“畫”“文”三個類別。一是“桃”,桃符因桃木而製,桃木自然就具有辟邪功用,自古也就有了於門窗之上,懸掛桃符、桃人、桃弓、桃劍、桃印等習俗;二是“畫”,即畫門神,由神荼、鬱壘畫到了秦瓊、尉遲恭,以及絢麗多彩的年畫、春勝;三是“文”,由隻寫二神姓名,演變為寫祈福文字,再後來詳細分為春聯、春詞、春帖多種文體。如宋人《歲時廣紀》記載:“桃符……上畫神像、狻猊、白澤之屬,下書左鬱壘、右神荼,或寫春詞,或書祝禱之語。歲旦則更之。”在此時,“桃”“畫”“文”三個屬性都被發揮並加以利用。在沒有完全肯定S.0610V卷文體時,將其稱為“桃符題辭”應該是相對客觀和準確的。

筆者在《對聯探源,先解決三個問題》(《對聯》(上半月),二零一三年八月)一文中指出,要確定早期楹聯,首要解決的問題即是憑什麼說它是一副楹聯?這是楹聯探源最基本的前提。道理很簡單,“最早的楹聯”它首先應是一副“楹聯”,其次才有必要去判斷它是否最早。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符合兩個條件,一是符合格律,二是獨立文體。毫無疑問,楹聯首先是格律文學,所以在討論什麼樣的文字是楹聯之時,就先要看它是否符合楹聯所要求的基本格律。我們最先想到的是四個字:兩行、對仗。兩行,是一條毋庸置疑的標準,而且最易判斷。但對仗,即談到了楹聯的格律屬性,這是必須要等到“四聲”出現以後,人們在詩文創作中講求平仄交替之時。根據史料記載,四聲是由沈約(四四一——五一三)等人發現並首先運用的,僅就格律來說,真正稱得上“楹聯”的文字,不可能出現在這個時間點之前。其次是獨立文體。顧名思義,看對仗和對聯二字可知,單純的對仗並不算對聯,它隻有“聯”起來,隻有形成自己的主題思想並獨立存在,才算得是一副對聯。如何來捕捉這些特點,首先,所發現的文字應該和其他文體沒有明顯關聯,屬於作者抒發主題的獨立創作。如果僅是從某篇文章,或者某次對話,甚至某首詩詞中尋章摘句,那就算不得“獨立”,如此評定的“楹聯”,也失去了它做為一個獨立文體的意義。就目前眾人提出的一些所謂最早楹聯的案例來看,強調“獨立文體”這個標準十分重要。往往有人會從一篇舊文中,偶爾發現一個對仗句子,就拿來說是楹聯,直到最後第一手材料曝光,大家才知道是斷章取義的結果。

學術的考證不能隨意而來,需要嚴謹求實,我們經過認真閱讀敦煌藏經原件,仔細梳理楹聯文體誕生的基本條件和路徑,不難發現S.0610V卷這些文字隻是民俗文學體裁中“桃符題辭”的一種。可這並不遺憾,因為我們從中看到了楹聯的“雛形”。可以肯定,敦煌“桃符題辭”強調“書門左右”的習慣,為桃符、春帖文字向楹聯的轉變,奠定了習俗基礎。因為一旦興起將桃符文字貼在門之左右的習俗,人們就會注意到左右對稱的門,又受到中華民族特有的“對稱哲學”影響,就很容易想到隻有在左右張貼對稱的句子,才顯得更加搭配,更加和諧美觀,那時,有人能創作出貼在門上的楹聯,也就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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