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聯的長短,是個眾說紛紜的話題。
長短聯的區分,多以字數為分水嶺,也有以聯中是否斷句為標準。以字數為標準,有說5字以內,或7字以內,或10字以內即為短聯。長聯,有說20字、30字以上,或40、60、80等,如清梁章钜在《楹聯叢話》中稱為“長聯”的有20餘字的,也有40字以上的。有的則堅稱要到70字以上才能稱長聯,怎一個亂字了得。還有的楹聯專著,把楹聯分為超短聯、短聯、中等聯、中長聯、長聯、超長聯,如此繁縟,也沒什麼實際指導意義。至於以是否斷句為區分長短的依據,試看下聯:
下民康濟,順如流水;
群公憲章,穆若清風。
——梁章钜.集漢碑句
這樣斷句的八言聯甚多,感覺上實難稱長聯 ,此說不足為訓。
一般常識,對一般那些不長不短的楹聯,統稱“N言聯”,即上下聯分別是幾個字,就稱“幾言聯”,如上麵的八言聯。而對於長聯,一般稱“N字聯”,即指上下聯共計的字數,如大觀樓孫髯翁180字聯,就是上下聯一共有180字。但是,對於很短的楹聯,即上下聯分別少於五個字的,也稱“幾字聯”,在這裏,“幾個字”是指上下聯分別的字數,不可像長聯那樣上下聯字數合計稱“六字聯”。這種有些矛盾的稱謂一直沿襲下來,無人提出質疑。可見約定俗成,大家都懂的事物,太認真反而無趣。
按我的理解,七言聯以下(含七言聯),都是短聯;上下聯合計40字以上(含40字),可稱長聯(說不是也無妨的);200字以上,為超長聯。短聯至長聯間的中間地帶實不必再論短長。
二
前文曾述及,《詩經》的四言詩、漢樂府的五言古風、唐五七言律詩,是楹聯發展成熟的孵化器。很自然,四言聯、五言聯、七言聯的佳作最多,流播最廣,影響最大。事實上,長聯隻是在清末民初才日漸興盛。說短聯,我們就從七言聯說起。
七言聯古往今來都是春聯中最常見的楹聯。文革時代,下麵這兩副春聯出現頻率應該最高: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春風楊柳萬千條;
六億神州盡舜堯。
五洲四海翻騰震蕩,人人奮起耍猴弄棒,拿老人家的詩詞作春聯正確而時髦。盡管在規矩嚴格的詩詞裏,老人家還是很著調,他的子民對楹聯卻懶得或不用講規矩,那時候我們像葵花。
文革時期的對聯
有一副七言聯被人們說了N多年:
露花倒影柳三變,
桂子飄香張九成。
——李清照
此聯見於《李清照集校注.卷二.<失題>》(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一副聯完全由兩個詞人名字和他們的詞中名句構成,十分經濟,並且奇巧。這是一副頗受聯家青睞的對聯,隻是曆來褒貶不一,不是針對藝術性,而是拿李清照的態度說事。柳永柳三變,“露花倒影”,出自其《破陣樂》詞首句:“露花倒影,煙蕪蘸碧,靈沼波暖”。蘇軾有“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的聯句(葉夢得《避暑錄話》),“山抹微雲”也是秦少遊《滿庭芳》詞的首句,同樣很出名。顯然,李清照照搬了蘇翁創意。但是後一句引來爭議,張九成應對朝廷策試,對策中有“澄江瀉練,夜桂飄香,陛下享此樂時,必曰:西風淒勁,兩宮得無憂乎?”句。兩宮者, 被金人擄去的趙徽宗、趙欽宗也。人們據此指責說李清照嘲諷一個滿懷憂患意識的忠臣。
老實說,我既沒看出讚頌,也沒看出嘲諷。難道李清照不明白張九成滿懷憂患,在提醒趙高宗莫耽沉於“夜桂飄香”,忘了自己的父兄?把李清照當弱智,滿無聊。還有的熱衷於掉書袋,搬出古籍經典,說隻有“六變、九變”、“再成、三成”等,沒有“三變”和“九成”,把李清照的《失題》當音樂理論文章來討伐,這已經無異於緣木求魚夏蟲語冰了。想起上篇拙作亦有提出質疑的,扯了一堆與楹聯規則挨不上的野棉花。張三說黃河之水天上來,李四說不對,黃河源自青海的卡日曲,一句話把天聊死,於是張三惟有嗬嗬。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師”之患,是活在“百度”裏,神仙難醫。
三
五言聯中值得說道的佳構,先說個機巧取勝的:
生於不土裏;
而詠無言詩。
此聯為陸遊《老學庵筆記》所錄,全聯說的是一個字:畤。讀者揣摩一下,是不是妙不可言?
而下麵這副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氣象:
鬱結古今氣;
孤懸天地心。
此聯刻懸於贛州鬱孤台。詞壇大咖辛棄疾在贛州當過公務員,目睹國破家亡,人民流離失所,滿懷鬱憤寫下《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
對聯為嵌名聯,承繼了辛詞的愁緒憂懷,凝練,蒼涼。
寫漢初名將韓信的五言聯也很有名:
生死一知己;
存亡兩婦人。
此聯寥寥10字,寫盡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和“乞食漂母”,後被呂後殺害的史事。概括精到,對仗工整,令人讀來對一代名將的悲劇人生慨歎不已。有論者認為“生死”對“存亡”,語義重複,有合掌之嫌,又說其“生”與蕭何無關,不若將“生死”改成“興敗”。真要是這樣一改,語氣平淡很多,凜肅之氣頓失。其實這裏的“生”,當是經“肖何月下追韓信”後奮發有為,煥發生命光彩的“生”。就像“敗也蕭何”的“敗”,不可理解為一般的失敗,而是指丟了性命。說文解字一旦迂執,味同嚼蠟。
贛州鬱孤台
四
更短的四言聯,發軔於《詩經》,早就熟透,文人們發揮起來得心應手。
鄭逸梅,民國老學人,清末民國文壇的趣聞逸事、人物掌故無所不知。其經常撰寫各種文壇趣事短文,被各家報刊用於填補報刊上的空白處,人稱“補白大王”,1992年才去世。鄭老先生曾介紹有名朱古微者,自書一聯懸於室內:
崛強猶昔;
沉吟至今。
朱祖謀,字古微,飽學之士,性情抗直,曾麵奏慈禧,指斥奸臣亂朝。老佛爺很生氣,說你哪個?是個什麼官?好大的膽子!朱答曰:我是侍讀學士朱某,心所謂為,不敢不告。竟調頭而去,老佛爺氣暈。聯亦為心聲,其不僅膽大,而且剛直。又有楹聯書介紹說此聯為屠敬山門聯,屠氏與朱同時代人,其於史地之學頗有建樹。究竟誰寫的,也不用考了,這副短聯讓我們窺見到近代知識分子的錚錚鐵骨,現在人們這麼注意補鈣,軟骨病卻成官場頑疾。一時忍不住,狗尾續貂:
崛強猶昔肝膽在;
沉吟至今骨頭無。
其他如湯陰嶽家廟聯,字字是血:
凜凜生氣;
悠悠蒼天。
而傳統行業聯出自名家之手,總能一語雙關,賦予大義:
經綸天下;
衣被蒼生。
——張之洞題武漢織布局
再如西湖湖心亭聯:
中央宛在;
一半勾留。
——蔣薌泉
蔣益澧,字薌泉,曾任浙江布政使。上聯取意《詩經.秦風.蒹葭》句:“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下聯源於白居易《春題湖上》詩:“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化用經典,婉約情長。
三言聯中,有兩個例子是人們津津樂道的。一是訊翁幼時以“比目魚”對私塾先生的“獨角獸”,“比”與“獨”不是數字,但有數量的意思,對得巧,隻是在平仄上有遺憾。另外的例子就是陳寅恪為清華大學新生出的對句考試題 “孫行者”,好多人對錯,有答“祖衝之”的判合格,有一個學生對“胡適之”,這正是標準答案,“胡”與“孫”,猢猻也。這個得滿分的人就是著名語言學家周祖謨,他同時考取了北大和清華,因清華學費高,最後去了北大。還有一例,是張之洞以自己的名字為上聯征下聯,他的對句為“陶然亭”,也是很巧的。這就是無情對,上下聯內容毫無關係,隻求字詞相對,有時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奇趣。總體來說,比起其他字數的聯句,三言聯要遜色些,更接近於純文字遊戲。
五
更短的二言與一言聯,就是上下聯分別隻有兩字和一字。有嗎?有,還很有意思。這麼少的字,要對得好,必須有意思。
《論語.為政》載:“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明成祖朱棣熱愛學習,又喜歡對對子,一日讀到《為政》,琢磨“色難”二字,一時無對,便問解縉。解縉隨道,這個啊,容易。朱棣說,你說容易,怎麼還沒對出來?解縉,:剛才已對了啊。朱棣恍然大悟:
色難;
容易。
民間關於解縉的對聯故事甚多,真不愧為對聯大王,解縉容易,我們不容易。順便發句議論,夫子認為真正講盡孝,供養父母長輩相對容易做到,惟有對父母始終有個好態度不容易做到,當為千古至理。
另一個有很多對聯故事流傳民間的明代名人是戴大賓。戴大賓小時候有神童之譽,馮夢龍有部專門搜集笑話趣史的筆記小說《古今譚概》,其中錄有戴神童之“神”:一老秀才想難倒神童,出對曰:“月圓”,戴大賓對:“風扁”。老秀才說,這風無形無質,怎麼是扁的呢?戴大賓答,風見縫就鑽,不扁怎麼行?才氣縱橫,不管平仄。
山東章丘市百脈泉公園內有一泉池曰“墨泉”,比較出名,“墨泉”二字,為舒同所書。有人以此作對:
焚炭;
墨泉。
上聯林火之後剩山灰,下聯黑土旁邊淌白水,真講究。
山東章丘墨泉
一言聯就接著說這個“墨泉”。據說鹹豐年間有人舉“墨”字求對,多以“筆、紙、硯、書”等屬對,有人以“泉”字應對:
墨;
泉。
均為上下結構,上麵色彩,下麵五行,絕對。原來墨泉本身即是一副佳聯。
“九一八”事變後,有人為死難同胞作挽聯,上聯“死”,下聯是橫著寫的 “生”。寓意 “寧站著死,不跪著生”,不作背景介紹,會有多種解讀, 特殊情景下的特殊表達,令人肅然起敬。
(待續)
2019.元月 於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