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想在過年前再編一兩條關於過年,關於春節的文章,在翻看張強勇大哥的文集時,發現了他寫父親的組章,其中一篇《對聯裏的父親》感動著我。透過那平實得波瀾不驚的文字,我看見了農村的日常生活,看見了“父親”的筆墨生涯,感受到了這位父親的平凡和不凡,更讀出了字裏行間濃濃的父子情深,這種感情,就像那一幅幅對聯,墨跡雖然在歲月中風幹,聯紙也變得陳舊,但裏麵的內容卻依然生動,依然美好。
對聯裏的父親
過省道沙塘灣地段,再往南走上十幾分鍾,就是一條無名的小河。小河兩邊,是一模一樣的景象。都是大片大片的農田,沿河兩岸都是一些低矮的房舍,地裏都是揮汗勞作的農民。這裏,就是我和父親的老家。
太陽出來了,從對麵的山梁上。
父親照例會找來一張竹靠椅,眯縫著眼睛,享受著冬日裏的暖陽,父親會點上一根香煙,叭噠地抽上兩口,便一任香煙兀自燃燒,一點一點地向父親夾著煙的食指和中指挪動著,及至那點紅光褪盡,銀灰色的煙末滴落,父親也絲毫不會感覺疼痛的,看上去似乎還很享受著這種生命中的痛感。
這時,隻要有人和我父親打著招呼,說富老師,給我家大門寫上一副春聯,父親會立馬就站起來,隻是,在稍稍的幾秒鍾後,就會訕訕地說,老了,寫不好了,還是要其他人去寫吧。隻有在這時候,我才知道,父親實在是老了。
打我從記事時起,老家的人們無論是做紅白喜事還是喬遷敬神的事,隻要是需要對聯,那都是出自我父親手筆的,雖然老家的鄉鄰中有親戚也會寫對聯,但是,鄉鄰們都喜歡要我父親去寫,一來我父親會自帶筆墨紙張和漿糊上門去寫,寫好後,還要告訴人家對聯要怎樣張貼,甚至有時還會親自張貼在大門上。二來也是耽於鄉裏鄉親的,擔心喊自家親人,也就怠慢了父親,下次的時候就不好意思喊我父親了吧,這其中多少有點父親自大的個性在裏麵。
每年從臘月的二十三開始祭祀灶神到大年三十,我都會看著父親寫對聯,很小的時候也會在旁邊幫忙研墨、展紙、裁紙。父親先看了看事先寫在小本子上的對聯,然後弓下腰,一筆一畫認真地用毛筆將對聯寫在紅通通的紙上。父親每寫一個字,我就會站在父親的對麵,很小心地將那寫了大字的紅紙平拖著,也會跟著念那一個個漢字,認不出的字他就馬上告訴我是什麼字。待父親寫完一聯後,就會和父親一起將寫好的對聯很小心地放在地上,等著風幹。父親的書法是自學的,雖說達不到書法家的水準,但有棱有角,蒼勁有力,那些字也就像有了生命一樣躍然紙上。
後來,在外地讀書,在外地工作,每年的春節假期,剛進家門,就看見父親在準備著寫對聯的工序,研墨、展紙、裁紙,顯得那樣從容和自信,往往家裏會有很多的鄉鄰一邊把盞著母親自釀的米酒,一邊附和著父親的話語,這多半是要我父親幫他們寫春聯的鄉鄰們。
有一次,就我和父親在家的時候,很小心地跟父親說,我有一位書法家朋友寫了幾副對聯,您就不用寫了。父親聽了這話,愣在那兒,不說一句話,直盯著我看。我怕他胡思亂想,趕緊解釋道,說並非是他寫得不好,而是朋友執意要送的,他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我把對聯展開,父親看著那些行雲流水的筆跡,念著對聯,有些自慚形穢地說:“到底是書法家,水平不一般”。可他反過來一想,發現我帶回來的不夠貼,就喜笑顏開地分好後,看缺哪些門的對聯,又弓著腰寫起來了。每年春節臨近,幫鄉鄰寫春聯是父親最得意和最自信的時候。
我曾經很是疑惑,隻有中師文化的父親怎麼能創造那麼好的對聯呢?父親創作的對聯也是很講究平仄和韻律的,並且還寫得一手比我強多了的毛筆字來。我百思不得其解,曾經問父親,父親似乎有點炫耀地說,多看別人的對聯,參照別人的對聯,結合鄉鄰們的特點,就能寫出很好的對聯來。及到父親過世後,在整理父親的那張很古舊的書桌和遺物時,才發現,一本胡老先生編篡的古今對聯集萃,早已被父親翻爛了,有的地方還被父親改動了很多,又加了很多父親自己創作的對聯。還有幾本《聲律啟蒙》和《笠翁偶集》的書,還看到了一個小舊本子,那裏記載著父親摘抄和在外麵記錄的對聯。記得父親有一次跟我說起他夜裏想到的對聯,說有一處不知如何對才好。經我的一番解說,父親恍然大悟,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我翻了翻那個小舊本子,發現裏麵寫的全都是對聯,有些還做了好幾次修改,才明白父親是多麼的執著。原來,父親在以自己的努力,一點一點學習,一點一點鑽研。很可惜的是,幾年前,母親和我說,父親托夢給母親,說還有一些東西沒有給他捎過去,我知道母親說的是什麼,便找出了我原本已經收藏好了的那本被父親翻爛了的對聯書和那個記載了很多對聯的小舊本子,母親又叮囑我買了幾隻毛筆和一個墨盒,還買了一坨墨芯,母親在父親生日那天,買了一些香和香紙,一起燒給了父親。
父親從一個隻有初中文化的人,到後來中師畢業,在退休之際還評上了高級教師,他自學的勇氣和樂於助人的德性對我觸動很大,深深影響了我的學習和生活。每每遇到挫折時,我總會想起自強而又自信的父親,也就有了無窮的力量和必勝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