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放假了，處理完手頭的一些事務，準備回家鄉莒村過年。

臨走，才想起要給自己深圳的家和摯友寫幾對春聯，又匆匆找紙筆準備寫對聯。

寫對聯的時候，書桌不夠長，於是叫上女兒幫忙牽對聯。我在這頭寫，她在那頭拉，我寫幾個字，她拉一段距離方便書寫，寫完後倆人再將對聯一起拿到空地擺好，這樣的差事，就是牽對聯。

想不到，十歲的彤彤第一次幫我牽對聯，我這邊寫，她在那邊牽，父女倆的配合竟然如此同步和默契！

這個情景，不由得讓我回想起小時候給祖父牽對聯的往事來。

 

祖父能寫一手好字，在家鄉乃至大埔都小有名氣。祖父這個才能，得益於曾祖父的嚴格教導，更靠他自己後天的勤奮。祖父練就的寫字本領，在農村是相當實用得：無論是家鄉紅白好事，還是學校、村裏活動，還是逢年過節，總能見到祖父忙碌的身影。年前給鄉親寫春聯，更是一件讓祖父非常自豪而樂意的一件事。

自我記事起，每年農曆十二月十五過後，是祖父最忙碌的時候。春節臨近，家家戶戶都要貼對聯，每年都要用上上百張紅紙。寫對聯，對祖父來說，是簡單不過的事情。比較愁的，是大部分的對聯比較長、闊，用來寫對聯的桌子又比較小，所以總要人幫忙牽對聯。許多鄉親都是過來交代一下要多少對，對聯要多大、多少個字等就匆匆離開，幫不到忙，所以，除了奶奶幫助完成部分的工作之外，其他的一些牽對聯的活，大部分就會落在我們幾個孫子孫女身上。

我記得大概十歲左右時，就跟著祖父牽對聯了。

以前少華樓人多熱鬧，祖父寫對聯，常常在少華樓二樓，到後期才在上廳寫。

祖父寫對聯，早期用一張不高的小圓桌，比較小，後期就加了一張八仙桌，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搭配。細心的祖母還要為祖父準備一副袖套和圍身裙，以免寫對聯將冬天的厚衣服弄髒。放一大疊紅紙，還有裁紙的刀、各種大小的筆、墨盤，墨汁罐，還有一本抄滿家禮、對聯的筆記本，當然還要有直尺、卷尺，鉛筆等用具。這些東西平時是散亂放在桌上，如果要到某個鄉親的家中，則會裝在一個袋子裏，或者是用包裝帶編織的書籃裏，筆墨等則用一個小巧精致的竹籃子裝著。

牽對聯，實際上是有技巧的，而且要和寫對聯的人有一定的默契。

比如，一隻手牽絕對是不行的，兩隻手牽才牽得平，未幹的墨水才不會到處流；牽得速度要和寫字的速度相對應，牽得太快影響書寫，太慢則又拖慢寫對聯的進程，所以牽對聯得全神貫注。記得小時候有好幾次，祖父寫得快，我因受到其他旁邊的幹擾，一時都忘記牽拉了，祖父就在旁邊笑著提醒我，幸好沒怎麼責怪，看來真是一點分心都不能。

我和祖父牽對聯，不光是幫忙牽那麼簡單，有時候還要幫祖父看對聯、念對聯。一是因為祖父漸漸年老，腦力、記憶力沒那麼好；二是祖父的對聯筆記本寫的字是密密麻麻，而且非常小，站著寫看比較辛苦，我會幫他念是怕他記錯、寫錯，順序弄錯，也可以減免祖父一邊寫一邊看筆記本的麻煩。

說起祖父的筆記本，那是他視為寶貝、非常心愛的東西。上麵分門別類記錄著家禮和各種對聯，字跡端正認真，排列井然有序。這些內容都是祖父平時從各種書籍、筆記中摘錄而成，還有許多對聯是莒村部分祠堂對應的對聯，甚至還記錄著對聯的具體尺寸等等。記得祖父有一年響應大埔書法協會的組織號召去縣城揮春，結果不小心把一本手抄的家禮、對聯集子弄丟了。丟了這個珍藏本，那時祖父懊悔了好一段時間，但牛沉大海，找不回來，後來年老的祖父不得不費了好長時間，又重新整理謄抄了一本。

寫好的對聯還要有地方擺放，少華樓人多熱鬧的時候，隻有放在樓上，實在多，有時候才放在樓下上下廳，甚至大對的要放在大門口的空地上，還要找一些木柴棍子壓上，以免風來搗亂。寫好的對聯還要受高規格的保護：白天提防雞鴨、晚上提防老鼠或者是貓的破壞。

寫對聯，遇上好天氣，又暖又晴，寫得快，幹得也快，那是祖父和我們最愜意、最願意看到的事情。但是春節前通常都是又陰又冷的天氣，甚至，很多時候，還會下雨。那可是最糟糕的時候，特別是對於牽對聯的我們，都會覺得非常難受和痛苦。

兒時牽對聯的我們，都是貪玩的年齡，牽對聯時，也少不了一些童年玩伴的幹擾，所以我們老想著爺爺早早寫完，或者有時候會借故離開二樓。祖父實際上早就看出我們的心思，但是總不會說破。祖母也總會拿一點點心來犒勞我們。或者，有時候祖父會塞給我們一兩塊錢，作為獎賞。現在回頭來看，祖父祖母還真是疼愛子孫，用心良苦。

寫對聯還有一個工作，就是等對聯幹，要一對一對收起來，折好，捆好，還要做好標注是哪家的，以免拿錯。有些人家還要注明是廚房、房間或者是老人家房間、小孩子房間貼的，是上聯還是下聯，是貼在門左邊還是右邊等等。

過年寫對聯到底要操多少心，或許隻有祖父自己才能真正知道，但是祖父樂此不疲，除了偶爾會站直、伸伸腰，或者抽根煙提神，仿佛就把所有的勞累一掃而盡，更沒聽到過他任何一句說累的話語。

寫對聯往往要持續十日到半個月，村裏許多人比較忙碌，或者外出剛回到家鄉，都要過來請祖父幫他們寫對聯，甚至很多時候都是祖父已經把筆洗好、把寫對聯的家當收好，又有兄弟梓叔匆匆趕來說要寫對聯的事情，不得不又重新擺上家當給他們寫對聯。

自小我跟祖父比較多，對寫對聯牽對聯比較感興趣，總會利用機會看祖父怎麼裁紙，怎樣接駁，怎麼折紙，怎麼寫，對聯怎麼擺放，到最後怎麼貼，我都是看到眼裏，記在心上，無形中更給我留下了一筆非常寶貴的財富。

我幫祖父牽對聯，一直到我讀初中高中時候，我們少華樓、善繼堂、一賢樓楊林太公等地的對聯就漸漸由我來學寫，祖父也會放心地讓我學裁紙、接駁，折紙，然後會讓我自己選好對聯來寫，這個時候，平時寫對聯的祖父就要為我牽，一邊牽，一邊耐心給我指導。

可惜的是，時到今日，笨拙而懶於練習的我，寫的字仍然出不了手。

……

春節又要到了。善繼堂、少華樓的對聯應該是每年最早貼的，農曆十二月二十五，一踏入年嫁，家裏總要完成貼對聯、掛燈籠的任務，我想，今年也不會例外。

而每每這個時候，我腦海就會浮現這個景象：一個高大的老者和一個年少的孩子正在少華樓二樓，一個在寫，一個在牽，偶爾會說幾句：

阿遠，這一筆有點弱了；

這一行不勻稱；

那一筆是敗筆！

嗯，今年寫的對聯，比去年有進步！

你來看，我教你寫——

……

2017年1月16日匆匆於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