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導語:荊門沙洋,上古文明,紀山、秦簡、楚國令尹孫叔敖、楚國名將養由基、戰國四公子之一春申君黃歇、漫卷曆史長河。本期作者田麗君即沙洋人,與這片土地一樣有著深厚的底蘊.君師學識淵博卻內斂深沉,即便如此,頂尖楹聯創作人,湖北有田麗君已然是共識。
寫好楹聯作品人人向往,嘔心瀝血的對聯研究論文,很少有人真正靜下來讀,或因自身吸收不夠,讀來艱澀難懂。或因耐心不足與好文章失之交臂,遇顏回而不識顏回。
關於成聯創作論文,君師共寫四篇,現刊出第一篇,後續每月刊出一篇。希望讀者不要錯過和作者麵對麵交流的機會,看完互動!提問!點讚!轉發!當然也可以打賞!
說到理趣與情韻,容易讓人聯想到唐詩與宋詩之分別。唐詩富情韻,宋詩多理趣。繆鉞《詩詞散論·宋詩》中說:“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闢。”楹聯鼎盛之時,蓋在唐宋以後。楹聯一體,雜糅諸種文體,另起爐灶。其中影響楹聯最大的文體,除了駢文,大概就是詩了,想來此處所說的詩,應當未分唐宋。大家常說唐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巔峰,而宋詩,大概隻能說是到達峰頂後下山之時的另闢蹊徑。雖然如此,楹聯畢竟有別於詩。名勝、園林等類別楹聯可以寫景,可以抒發感情,學校、戲臺等類楹聯中又多有格言式可作箴銘的作品。
名勝聯與挽聯中,不乏寫景抒情的精彩之筆,如曾廣照題莫愁湖光華亭聯:
憾江上石頭,抵不住遷流塵夢,柳枝何處,桃葉無蹤,轉羨他名將美人,燕息能留千古跡;
問湖邊月色,照過了多少年華,玉樹歌餘,金蓮舞後,收拾這殘山剩水,鶯花猶是六朝春。
聯語低回宛轉,搖曳多姿,轉盼有情。如潯陽江頭之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顧複初題成都望江樓崇麗閣聯:
引袖拂寒星,古意蒼茫,看四壁雲山,青來劍外;
停琴佇涼月,予懷浩渺,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
似聞錦城絲管、半入江風,如對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所搖盪浮動者,恰是一個“韻”字。
三六橋題陶然亭聯:
載酒重來,問舊遊幾輩青雲,幾人黃土?
拈花一笑,看今曰滿城風雨,滿地江湖。
這聯可以嚼出作者是有些幽微綿邈的情思的,卻隻是微露端倪,又不說破,然後旁顧左右,頗有欲說還休之感,其韻味悠遠綿長,可繞梁三日。
曾國藩挽弟國華聯:
歸去來兮,夜月樓臺花萼影;
行不得也,楚天風雨鷓鴣聲。
以兄挽弟,使典入化,所見唯沉痛切膚。
綜合而觀之,情韻本自天生,蓋自作者觸題之際,咀嚼醞釀,及至真情實感發自內心,而後訴諸筆端,提按轉折、疾遲頓挫,乃有花鳥之纏綿、雲雷之奮發、弦泉之幽咽、雪月之空明。
另一方麵,楹聯本有格言聯一體,題署、廨宇各類因懸掛,也常被賦予誆謬正俗、教化人心之責,也不乏說理門麵語。其中,格言聯之精警透徹,廨宇聯之典雅堂皇,皆各臻其妙。如紀昀題閱微草堂聯:
過如秋草芟難盡;
學似春冰積不高。
借比喻來說理,形象生動。
王玉池題金鄉縣大堂聯:
眼前百姓即兒孫,莫謂百姓可欺,且留下兒孫地步;
堂上一官稱父母,漫說一官易做,還盡些父母恩情。
語語自肺腑中流出,親切仁厚。
某戲臺聯:
乾坤一戲場,請君更看戲中戲;
俯仰皆身鑒,對影莫言身外身。
由此及彼,小題目引出大道理,引人沉思。
有人認為詩不可說理,眾詩家各執己見。而楹聯諸家常提及“聯味”、“詩味”之分別,似乎楹聯用來說理是很合其體製的。同樣是“理”,如何說法,這也是一個問題。有人說的神采飛揚,透闢入骨,三兩句即如平地雷聲,驚醒夢中人;也有人說的絮絮叨叨、味同嚼蠟。所謂理趣,其實名稱已經明示一個“趣”字,“理”為概念、準則,“趣”須形象生動,用形象和具體事物來引出道理,自然不墮枯燥。說理人胸中不可存教訓他人的念想,先自剖陳肝膽,真切處自然動人。
至於有些楹聯作品中寫景抒情不仔細觀察體會,沒有真情實感,說理乾枯呆板,如背誦經書格言,都是難以寫出上乘的作品的,學習者當引以為戒。
典重與新奇
所謂典重,蓋典雅莊重之意。“典”在甲骨文中為雙手捧書冊之象,指以古籍文獻為據主持事務,後引申為可以作依據的文獻,亦含規範、準則之意,再引申為典雅之意,所以“典雅”,在不粗俗的同時,實際是有符合規範的意思;“重”本義為負重物遠行,此處為認為重要而認真對待,即“莊重”、“慎重”意。《對聯話》中,常出現“典重”這一評語,有“典重不佻”、“典重稱題”、“亦堂皇亦典重”等等各種評語。其中典型的有如下幾聯。
李百之題潮州韓愈祠聯:
吾道非耶,六經以外無文章,韓山屹立;
征夫遑止,太行之陽有盤穀,李願歸來。
張之洞題廣雅書院禮堂聯:
雖富貴不易其心,雖貧賤不移其行;
以通經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
阮元題廣雅書院學海堂聯:
公羊傳經,司馬紀史;
白虎德論,雕龍文心。
我們來看吳恭亨眼中的“典重”,首先,並不是所有“典重”的作品都用了典,但大體上都有這麼幾個特點:詞句端雅、文辭簡練、含意深厚。究其深意,典重,應該是符合古代典籍的寫作和審美規範。不過,其中最簡便直捷的方法,還應該是用典。
用典,有用語典、用事典,正用、反用。具體的方法,並無一定之規。用典好不好,大家也各有看法。鐘嶸說:“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王國維反對用代字,以其隔,不真切,甚至有過“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隻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於此見。”這樣的看法。其實,這些看法各有道理,也都不盡然。作品不用典的,芙蓉出水,天然清麗,固然動人,用典得法的,如洛陽牡丹,名花傾國,其雍容華貴也自不俗。吳梅村是用典高手,他的長篇歌行用典可用浩繁來形容,然讀《永和宮詞》中也間覺有用典刻露和不能貼合處,寫田妃拉上漢獻帝的董貴人尤覺牽強。李商隱因用典而成深微雋永之風格,滄海明珠一句從古至今引得眾詩家索解不休,但至今也還有獺祭之譏。古人有水流雲在,香象羚羊之語,陶淵明采菊東籬之際,也隻是悠然“見”南山,而並未著意去“看”和“望”。所以,一切貴在自然,不露痕跡,乃為上乘。用前人的話說,就是“如鹽入水,有味無痕”。
普通的楹聯學習者來說,要記住的有三點,一是用典須切合,不可生拉硬拽;二是禁堆垛,多多益善不是到處通行的法則;三是典故要與全聯融合無間,使人不覺有典,乃為上乘。其實,無瑕之白璧世間畢竟難得一見。我們懸一完美無缺為目標和更高之追求,說到底,原是因為世間萬事萬物總的方向還是向前。
《文心雕龍·體性》篇中,將文章的風格分為八類,其中就有新奇一類。陸機《文賦》中有“謝朝華之已披,啟夕秀於未振”的說法。可見從古人開始,就已經開始重視出新的問題。《隨園詩話》中曾記載一名叫丁珠的士子有“著書翻恨古人多。”之句,並其《遣懷》詩:“我口欲所言,已言古人口。我手所欲書,已書古人手。不生古人前,偏生古人後。一十二萬年,汝我皆無有。等我再來時,還後古人否?”風趣之中,卻是大實話。
如何出新,我們仍可以看看古人的作品。何紹基的嶽陽樓聯:“與佛借蒲團,坐看大江浮日月;有僧供筆硯,寫將警句壓魚龍。”是新,新奇中磊落磅礴之氣噴薄。吳恭亨寫小喬墓說:“洞庭是夫婿戰利品”是新,寫得出人意料,然又不得不頷首稱是。某人題姑軒聯:“姑射之說無稽,空皆屬魔,雖三千一微塵,亦有世界;軒農去今未遠,理在唯物,必六十四原質,始成我身。”是新,妙在引科學概念入古典文體,而能自圓其說,振振有詞。
觀今人楹聯出新之際,得失參半。這裏隻說於楹聯 學習中需要注意的。一是歷史環境不同,今人所憑藉的價值觀發生了巨大變化,不可一味脫離當時的背景,站在今天的立場上對古代的人事指指點點、隨意顛覆是非。如嶽飛文天祥,史論是英雄,而今天有人以五十六民族之理念說是破壞民族團結,這就值得討論了。二是出新仍須合理,即袁枚曾說的:“出人意外者,仍須在人意中。”不可以怪異為新、以鄙俗為新、以嘩眾取寵為新。即唐時李賀是作品以幽豔奇幻見長的新新人類,“昆山玉碎鳳凰叫”即是,韓愈的詩亦奇崛險僻,諸如“芭蕉葉大枙子肥”即是。在當時或有爭議,千年下來,事實勝於雄辯,他們已經因其藝術成就而為人們所接受。但樊宗師之艱澀怪詭,最終也隻是個“然而必出於己,不蹈襲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用白話來說,就是:真難為這孩子了。
從方向上說,典重與新奇一重學古一重求新,有著根本的不同。然而,世間事物總要經歷發展,發展而後突破,突破後複又回歸這樣周而復始的過程,哪怕這種過程是螺旋上升式的。今天我們經過了五四的反叛與否定之後,正處在對傳統文化的反思和重新認識之中,我們孜孜不倦的尋求新的東西,其實本質上也是為了更好的發展古人的傳統,為了讓楹聯這一古典文化的奇葩在新時代裏開出妍麗的花朵。
結語
楹聯的技法是多種多樣的,就如同這個世界,它的變化無窮無盡。佛家曰“世間事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沉德潛論詩時說:“所謂法者,行其所當行,止其所當止,起伏照應,承接轉換,自神明變化於其中矣。若泥定此處應如何,彼處應如何,不以意運法,轉以意從法,則死法矣。試看天地間水流雲住,月到風來,何處著得死法!”其實,楹聯又何嚐不是如此。所謂“法”和“技巧”,一言以蔽之,因勢利導則是,固步自封則非。正是我們每一步探索嚐試的足印,走出了這個世界生生不息、步步向前的路途。不企求我們的足印全被銘刻記取,唯願我們的方向通向最美好的未來,通向古典文化最雨奇晴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