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蘊藉是中國詩歌最重要的審美價值，對聯作為“詩中之詩”，自然也不例外。唐代詩論家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第十一品即為含蓄，其“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概括深得含蓄之旨趣。詩人、聯家往往對要表達的主旨含而不露，而采用比擬、用典、隱語、托物、寫景、象征、婉曲、雙關等手法，讓讀者反複咀嚼，方能體味出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和弦外之音來。清代學者袁枚在《隨園詩話》中也說：“詩無言外之意，便同嚼蠟。”足見含蓄美是古典詩歌楹聯藝術不可或缺的詩美原則。本期，我們從四副傳世楹聯來領略含蓄之美。
清風有意難留我；
明月無心自照人。
作者王夫之（1619－1692），字而農，號薑齋，明末清初衡陽人，明亡不仕，隱居於石船山，世稱船山先生。教育家、哲學家、史學家，乃湖湘文化的精神源頭。主張經世致用，得南國儒林第一人之譽，有《船山遺書》傳世。
該聯是作者退隱石船山期間，自題於湘西草堂。初看之下，聯語明白如話，上聯寫清風多情，但不為所動；下聯寫明月矜持，卻暗自傾心。這樣淺近曉暢的文字，含蓄美是如何體現的呢？用心細品，清風明月本為成語，用以指淡雅閑適之境，或誌趣高潔的朋友。作者一反常態，將同樣美好的“清風”與“明月”拆開來，而各置褒貶，用意何在呢？讓讀者因疑生問，探索其趣旨。探究之下，聯係王夫之明亡舉事失敗，退隱林泉講學，不剃發，不易服，不事清室的氣節，恍然悟出“清風”暗指清朝，“明月”暗指明朝。托物言誌，一語雙關，令人擊節。其含蓄之美，如孔子修《春秋》，一字含褒貶的筆法；如劉熙載評陸遊詩：“放翁詩明白如話，然淺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事實上，這副聯正是王夫之在拒清庭拉攏和官員拜訪的情況下撰寫的。
青少年朋友學習這副聯，可以參閱王夫之舉兵抗清時的另一自題聯：留千古半分忠義；存大明一寸江山。了解王夫之不事李自成大順政權，刺傷自己的臉和腕，偽傷救父。以及聞崇禎帝逝後寫《悲憤詩》一百韻等生平逸事，會加深對該聯的鑒賞，會得到含蓄美的藝術魅力與王夫之濃鬱家國情懷的雙重薰染。
繞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脈香。
作者曹雪芹（約1715年—約1763年），名霑，字夢阮，號雪芹，生於南京，晚居北京，著名文學家，留有古典小說巨著《紅樓夢》。
這副聯是《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完工，賈政偕眾清客及寶玉遊園時，作者借寶玉之手為沁芳亭所作。取名時寶玉就“求再擬較此蘊藉含蓄者”，方取“沁芳”，眾人皆迎合其新雅。而聯語之含蓄蘊藉更甚。上聯寫水色澄碧，像借取了堤柳的翠色，堤柳的翠色似沁潤了碧波而更加光鮮；下聯寫水質甜美，如岸邊鮮花分給了芬芳，岸花的香氣如散發著水質的清洌甘甜。全聯著力於亭邊水景，意在水而象在花柳堤岸之間，不著半個水字，而在“繞堤柳”“隔岸花”“三篙翠”“一脈香”中，水之豐贍意象又無處不在，工麗蘊藉，清新雅切，令人回味無窮。反複品味，上下聯又似詩鍾“沁”“芳”分詠，又添一重蘊藉。
值得一提的是，《紅樓夢》是公認的中國古典小說巔峰之作。其中的詩詞、楹聯亦精品紛呈。含蓄蘊藉的審美追求，與曹雪芹小說“草蛇灰線，伏延千裏”“真事隱去，假語村言”的寫作筆法是一脈相承的。其實含蓄蘊藉的審美，不僅存在於古典詩文，也是普適於古今中外的藝求審美原則。美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海明威的冰山寫作理論，即訴諸筆尖的內容，如露出海麵的冰山，隻占八分之一，藏著的八分之七蘊涵的情感與力量如巨大的冰山一樣深沉。離開了含蓄蘊藉，即便對仗再怎麼講究，也不過是文字軀殼。
寶鼎茶閑煙尚綠；
幽窗棋罷指猶涼。
作者曹雪芹。這副聯同樣出自《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完工，賈政偕眾清客及寶玉遊園時，作者借寶玉之手為瀟湘館（後來林黛玉住所）所作。我們先看看小說中的描述：“忽抬頭看見前麵一帶粉垣，裏麵數楹精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對聯中，作者緊扣這“千百竿翠竹”，烘托這個讀書之境的清幽，而下筆於“竹”處，正如海明威的冰山之八分之一。
上聯寫用寶鼎烹茶飲罷，而館中還綠煙嫋嫋；下聯寫在清幽的窗邊一盤圍棋下完了，落子的手指還有涼意。如果我們不了解這個翠竹掩映的環境，一定會誤會“煙尚綠”誇張的是茶之清翠，而非竹之清翠；不會領略到“指猶涼”誇張的非窗之幽，乃竹之幽。便少了一重又一重蘊藉。
值得一提的是“瀟湘館”這個名字，是《紅樓夢》第十八回元春省親時改的，而瀟湘曾用以名竹。果然為“再擬較此蘊藉含蓄者”。
一味黑時猶有骨；
十分紅處便成灰。
作者徐宗幹(1796—1866)，字伯楨，江蘇南通人，嘉慶進士，為官清正，雅好金石，有《斯未信齋集》傳世。
這副聯是徐宗幹題木炭聯，舊時取暖皆是在堂中置一炭盆，木炭耐燒無煙。上聯寫當木炭未燃燒時，雖然通身黑，但有骨有架；下聯寫木炭充分燃燒，至紅極一時，很快頹塌成灰。整副聯生動形象地狀寫了木炭，亦十分工整。但若僅僅如此是一副詠物聯，其藝術魅力將大打折扣。哪麼，這副聯的弦外之音是什麼呢？
原來作者以“一味黑時”，即木炭未燃燒隱喻初入官場，時運未遇時，“有骨”，即保持人格操守，守住初心；以“十分紅處”即木炭充分燃燒隱喻官場得意，紅極一時，“成灰”，即沾染當時官場惡習後，忘記初心，媚上欺下，貪贓枉法，出賣人格靈魂。聯語妙用兩個顏色詞黑與紅，用隱喻婉曲的修辭，含蓄而又辛辣地諷刺了官場的流弊，詞精句警，振聾發聵。
順便提一下，古人將詩歌中最能開拓意旨和表現力最強的關鍵詞句稱為詩眼，同理楹聯中最能拓深旨趣的字詞可稱為聯眼。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一找上述四副傳世楹聯的聯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