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我從寧鄉一中高中畢業之際,花了兩毛錢從文具店買來一個土得掉渣的硬殼筆記本,工工整整在封麵寫上《畢業留言紀念冊》幾個仿宋字,雙手恭恭敬敬地捧到語文老師薑宇經先生案前,懇請老師賜字,薑老師抬頭望了我一眼,說到:“你平素喜歡對聯,我抄一副前人的給你,作一生的座右銘吧。”
老師拿起鋼筆,在我的小本子上留下了他那爐火純青的顏體,寫下了這副對聯:
立足怕隨流俗轉;
留心學到古人難。
五年之後,這個小本本被紅衛兵小將們當作我的“罪證”抄走了,從此“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敬愛的薑老師也早已作古,雖然經過五十多年之風雨消磨,但那一幅顏體書寫的對聯因為銘心刻骨,至今記憶猶新,曆曆在目。
筆者竊以為,老師給我的座右銘,雖然我處處“留心”,“古人難”尚未學到,但“不隨流俗轉”,卻是矢誌不渝,且戮力貫徹執行了,聊可自慰,且可稍慰恩師泉下之靈。
該聯作者黎培敬(1826-1882),字開周,號簡堂,諡“文肅”。晚號竹簡道人,湘潭人。鹹豐進士,曾任貴州巡撫,漕運總督。
黎培敬為官清正,三省其身,恭謹勤勞,勵精圖治。曾有一聯明誌雲:
習勤須運陶公甓;
聞過方升仲子堂。
“陶公”即運甓習勤之陶侃,“仲子”即聞過則喜之仲由,先生以先賢為楷範,時刻砥礪自身,為朝野所稱道。
從上述兩聯即知,先生之筆墨崇尚精警,善於以簡煉的文字表達人生之哲理與為官之箴規,與何紹基、魏默深等學人風格相類。
文章自短拉長易,由長縮短難。欲長,可任意摻水,廢話連篇,下筆千言,離題萬裏,如同高踞講台之官員學者,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忽悠聽眾,一派胡言。欲短,則如同煉鐵成鋼,揮錘鑄劍,石中琢玉,沙裏淘金,剔除一切浮詞 ,方成警語,拋棄萬般雜質,始得精華。精警者,千錘百煉之謂也。
《自題》:
任百務之紛乘,於曲盡人情之中,仍權至理;
惟一心之默認,必克服己私而後,方見大公。
人情和世故,天下誰皆有之,若丁點皆無,除非樹枝所結,要求為官者個個如冷血動物,鐵麵無私,似乎也太不近情理,然而,一切人情,必有底線,底線為何?“至理”是也。何謂至理?國法者,天良也!古今凡一切被曆史車輪碾壓得粉身碎骨者,莫不因其有違國法、大悖天良也!“大公”者,無私也。然天下徹底無私者,人見幾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此造化賦予萬物生存之自然本能,所以,欲絕對無私,萬不可能。其實,“私”並非惡性,關鍵在於“度”。有度則不會貪得無厭,貪欲無窮,損公肥私,損人利己,“有了八百想一千,做了皇帝想神仙”。人,隻有在不斷克服私欲中掙紮,才能修成正果。正果修成,大公自見。先生此說,至理名言也。
先生哀挽之章,亦然精警,如《挽沈葆楨夫人》:
為名臣女,為名臣妻,閫內佐元戎,錦繡夫人分偉績;
於中秋生,於中秋歿,天邊圓皓月,霓裳仙子證前身。
沈葆楨亦係封疆大吏,曆任江西巡撫、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夫人林氏,係林則徐之女,故“為名臣女,為名臣妻”半點無虛;林氏生卒均值中秋,甚屬巧合,“霓裳仙子”之譽,理所當然。上下聯聯首二句據實言之,毫無廢話,有此堅實基礎,方可建造高樓,於是下文便可因勢利導,立柱築牆,擱檁架梁,釘椽蓋瓦,蟠龍飾鳳,結彩張燈。若無聯首之奠基,則是空中樓閣,縱然堂皇富麗,難禁一夕風雷。
《挽業師聯》:
兩代列門牆,記從華屋追隨,弟子名成慚有我;
卅年違杖履,悵恨蠻煙築雨,先生歿後竟無師。
先生與其父,先後師事株洲王十萬之秀才唐北溟,故聯首開門見山,以“兩代列門牆”誠申敬意,蒙得恩師教誨,始能學有所成,感佩之情,溢於言表;下比言置身黔築,宦務所羈,卅載睽違,問心有愧,從此仙凡兩隔,師事無緣,感慨萬端,憂思不盡。聯中“華屋追隨”,應是傳抄有誤,“華屋”言之不當,“追隨”對仗不工,哪怕是“陋室寒窗”,也可文從字順。故此存疑,以待後考。
先生題署,亦見功夫,《題四川禹王廟聯》,非同凡響:
衡嶽亙南天一柱,我讀金泥玉檜,歎當年湘水茫茫,文字篆龍蛇,萬派朝宗光楚域;
巴渝扼西塞長流,君來白馬黃牛,看終古銀濤滾滾,芳庭陳橘柚,千秋廟貌鎮江濱。
身在巴山蜀水,不忘衡嶽洞庭,上幅說家山,下幅言禹廟,境界寬宏,波瀾壯闊,文辭雄麗,力度千鈞,於名勝聯中,當屬上乘之作。
版權聲明:
本文選自胡靜怡《三湘聯壇點將錄》,作者胡靜怡,所引聯作均見《湘潭名勝楹聯選》,公眾號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