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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聯壇點將錄 · 李篁仙

2020-05-24 22:56:32胡靜怡中國楹聯論壇 0條評論

李篁仙(1825-1894),原名李壽蓉,望城縣星城鎮人。清鹹豐元年中恩科鄉試舉人,鹹豐六年(1856年,丙辰)禮部會試錄為進士,授戶部主事,轉江漢關道及蕪湖道,封榮祿大夫。


李才情卓越,善於詩文,尤工聯語,被譽為“長沙才子”,是清末湖湘聯語大家之一。李生前著有《榆林讀史草》六卷、《天影庵詩集》和《天影庵外集》,含史論、詩文、聯語、雜記諸類。1948年,其族孫李天民將篁仙遺稿編纂為《天影庵全集》出版,計15卷。聯語單列為一卷,世謂之《天影庵聯語》。


《天影庵聯語》中,所占比重最大且成就最高者為下述三類聯作:一曰題署,二曰哀挽,三曰題贈。


篁仙聯作,特色有四。一曰精於立意。人謂《天影庵聯語》“辭豐意新,境界似春花秋月。”實乃其匠心獨運,生麵別開所致。


《挽左宗棠》一聯,即精於立意之典範:

風靜渚邊,海外識中朝人物;

星寒五丈,湘陰開丞相祠堂。


左宗棠(1812-1885),湖南湘陰人。道光舉人,湘軍首領之一,洋務派代表人物。少懷大誌,每以諸葛武侯自期,號為“老亮”。1884年(光緒10年)中法戰爭爆發,法艦擾閩,左以七十三歲高齡督師福建,法軍懾於左氏聲威,聞風遠避。左氏一生功過,絕非短短一聯可以述評,故立意精當至關重要。作者將左氏鎮壓太平軍、撚軍、回民起義乃隻字不提,亦將其興辦洋務、收複新疆、廣興屯墾事忽略不計,唯鑒於社稷存亡嚴峻關頭之時勢,從“風靜渚邊”練意,褒揚其民族大節,以振奮民族精神,激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之鬥誌,寄意彌深。


左氏卒於中法戰爭第二年,臨終上疏雲:“奉使南來,未張撻伐……抱恨終生,死不瞑目。”此情此景,蓋與孔明六出祁山,設壇祭星相若,故作者以“星寒五丈”擬之,恰含左氏自況襟懷,允為得體。 全聯使事用典,莊重大方,爐火純青,匠心獨運。非精於立意者曷能臻此化境?


此外,意境空靈之作尚有《題漢口長沙郡館酒廳戲台聯》:

畫船煙雨下潭州,會此間檀板金樽,樂府翻成望鄉曲;

瑤瑟清泠延帝子,聽隔岸梅花玉笛,天風吹送過江來。


古代遠行,無非車馬或舟楫,長沙至漢口,水運方便,故買舟直下洞庭,入長江東下。篁仙赴江漢道任所如是,所有來漢之湘人莫不如是。開筆一句“畫船煙雨下潭州”,便勾起無限鄉思,令湘人倍感親切。“金樽”、“檀板”一一點明“酒廳”、“戲台”,鄉曲鄉音、鄉親鄉酒、觥籌交錯,曼舞輕歌,合奏一支“望鄉曲”。此曲絕無“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之哀怨,都飽含“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之深情,順理成章,綺合有致。


下聯借“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句意,以“隔岸”一詞點明郡館所在地—漢口,以客地江山風物,融合家鄉風土人情,客調鄉音渾然一體,令人神往,令人陶醉,既戀故鄉又愛他鄉之情躍然紙上。


篁仙聯作特色之二:長於抒情。若謂意境乃文章之風骨,則情感為文章之血肉。聯語亦然。無意境則立之不穩,無血肉則美之不存。所謂“文情並茂,美奐美輪”,實乃文藝作品喚起人們情感共鳴所致。


《天影庵聯語》中,諸多作品均異彩紛呈,感情充沛,深切真純,給人無限的美之享受。最膾炙人口者首推《挽汪玉笙司馬聯》:

人如黃菊凋殘,會中酒神寒,秋黯園林病司馬;

我亦青蓮搖落,念解衣情重,春深潭水哭汪倫。


上聯言及亡者之死因與時令,悲秋病酒,蕭殺淒涼,黃菊凋殘,愁腸痛斷,哀痛之情溢於言表。“司馬”一詞既用相如典事,又點亡者官名,一石二鳥。下聯順手拈來李白汪倫故事,表達作者與亡者深厚交誼,恰合二人姓氏。聲聲涕淚,字字愴懷,工巧精嚴,典雅凝重,宛若神來之筆。


《挽染疫偕亡某夫婦聯》亦是情景交融之力作:

香斷賣花聲,看夕陽巷口,斜月籬邊,黃菊有情應墮淚;

雲淒流水畔,剩兩岸霜楓,半江煙柳,綠波無恙亦銷魂。


該夫婦一賣水,一賣花,其困厄之狀可想而知。作者寄予無限之憐憫與同情,緣情繪景,賦萬物以哀傷,觸景生情,灑一腔之涕淚。賣花聲杳,魂斷香消;挑水人亡,雲淒煙慘。綠波黃菊,同生有恨之悲;冷月殘陽,共作無聲之泣。措詞風雅,筆調蒼涼,如畫如詩,如泣如訴。真情畢露,非陳言套語無病之呻吟;脈絡分明,豈俗子凡夫可望其項背也!


篁仙善借景抒情,使事抒情,《天影庵聯語》中,此二類抒情筆法比比皆是。直接抒懷一法,篁仙極少為之,然偶爾成篇,頓成絕唱。


其聞名遐邇之《題繼室蔣氏墓前華表聯》即是一例:

如此青山,片石三生無了恨;

是何黃土,十年雙葬可憐人。


篁仙元配熊氏,年二十五歲卒,繼配蔣氏,年二十九歲終。中年喪偶,實人生之一大慟,何況“十年雙葬”耶?三生石上,話盡姻緣,兩度悼亡,孤衾獨冷。哀傷所至,慘呼黃土青天;鬱結於胸,撕裂肝腸肺腑。不加雕琢,不假麗辭,直吐心聲,直抒胸臆,如聞跪叩墳前聲聲痛哭,如見杜鵑啼血望帝驚魂。其藝術震撼力令人咋舌。


《挽繼室蔣氏聯》之風格卻哀惋纏綿,令人不忍卒讀:

千裏遠偕鸞鳳,支撐門戶,勝似丈夫,那堪柴米縈懷,空負卿百轉柔腸,難帶些須泉下去;

十年兩折鴛鴦,問訊夜台,應呼姐妹,倘使蘼蕪憶舊,當憐我獨居苦況,相邀同入夢中來。


篁仙聯作特色之三:嚴於遣詞。行文典雅,對仗精工,均離不開苦索冥思,字斟句酌。學識才情,固為文之根本;遣詞造句,亦錘煉之功夫。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前述諸聯,端倪已現,如“檀板金樽”“梅花玉笛”之風雅綺麗,“秋黯園林”“春深潭水”之情境交融,“黃菊凋殘”“青蓮搖落”之妙合無痕,“風靜渚邊”“星寒五丈”之綰合有致,無不窺見篁仙使筆裕如之功力。


再見下聯《題湖南金陵會館》:

入門一笑,是幾時萍水相逢,願鴻爪少留,看三十六灣秋月;

來日大難,問別後梅花誰寄,望魚書早達,趁二千餘裏春潮。


此處,鴻爪少留的“少”通“稍”。該聯筆法與題漢口長沙郡館酒廳戲台聯相類。以湘江“三十六灣”借代湖南,用陸凱“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暗指金陵,揉合王勃“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與李義山“相見時難別亦難”之句意,抒發遊子情思,由“驛寄梅花、魚傳尺素”表達珍重眼前相聚、不忘故舊情誼之願望。前者之風格雍容華貴,如牡丹之豔麗照人;後者之風格淡雅清新,若茉莉之幽香縷縷。遣詞造句,各有千秋,收異曲同工之妙。其“萍水”與“梅花”,“鴻爪”與“魚書”,“三十六灣秋月”與“二千餘裏春潮”屬對均十分工穩,饒有風韻。


篁仙聯作特色之四:工於用典。李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古文故典,爛熟於胸,信手拈來,隨心點染,一經筆運,便是佳章。前述詩聯,均用典圓熟,如鹽著水,不著痕跡。凡題署聯作,均妙用客地與故鄉兩處之典事,令其水乳交融,顯得格高味厚,玩味無窮。


其《題京師長沙邑館聯》亦然:

何人當賈傅才名,憶江上祠堂,萬裏每縈芳草夢;

此處是燕山舊址,願湘中子弟,大家爭摘桂枝來。


古代士子進京趕考多居本邑邑館。上聯用賈傅祠堂點明長沙,用賈誼才調褒揚湘中子弟,以“天涯何處無芳草”寄意,款款深情;下聯借燕山竇氏五龍(竇禹鈞,五代後周漁陽人,以詞學名,累官右諫議大夫。其五子儀、儼、侃、偁、僖相繼登第,俗雲“五子登科”)故事,給予勉勵,語重心長。數用典事,圍繞應試行文,切時、切事、切地、切人,典雅大方,綺合有致,不愧大家手筆。


所謂用典,其實說穿了,就是借前人之酒杯,澆自身之塊壘。即借用古代故事或古人成語表達自己的情懷,化腐朽為神奇,賦陳詞予新意。篁仙可謂精於此道者。


其《題山西湖南會館聯》即突出之範例:

霜威出塞,雲色渡河,李太白詠三晉遺風,今日猶如昔日否;

漢口夕陽,洞庭秋水,劉長卿寫兩湖好景,此鄉得似故鄉無。


李太白《太原早秋》詩:“霜威出塞早,雲色渡河秋。”劉長卿《自夏口到鸚鵡洲望嶽陽寄元中丞》詩:“漢口夕陽斜渡鳥,洞庭秋水遠連天。”可見,李篁仙在這兒撿了兩句現成,並且沒有隱瞞出處和版權人,純粹是順手牽羊地端過人家的酒杯。隻不過酒杯端過來後,不是僅當擺設,而是澆潑自身之塊壘,抒發自已的情懷。“今日猶如昔日否”“此鄉得似故鄉無”兩句兩問,分別從時間和空間上拉近了今人與古人、湘地與晉地之距離,令客居他鄉之遊子倍增“不厭他鄉愛故鄉”之情愫。就此兩句之點化,使全聯的著作權便移至李篁仙之筆下。倘太白長卿複生,也不會就版權糾紛來與篁仙打一場筆墨官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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