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羅屈子祠有一聯:
江上峰青,九歌遙和湘靈曲;
湖南草綠,三疊重招宋玉魂。
少年時代讀此聯時,感到有些詫異:“江上峰青”一語,分明取自於唐人錢起的《湘靈鼓瑟》“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何其雅致,而“湖南草綠”一語,又何其粗俗,一雅一俗,甚不協調,作者何以如此為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讀初中時,偶爾讀到劉長卿《別嚴士元》一詩,其頸聯為:“月斜江上孤帆影,草綠湖南萬裏情”,才恍然大悟:“草綠湖南”非但不俗,反而甚雅。我不禁為自己的淺陋無知而羞慚無地。自此,我一下記住了作者的名字:李元度。
數十年後,在長沙屈子祠又讀到此聯,隻不過有幾個字的差異:
江上峰青,九歌猶奏湘靈曲;
湖南草綠,三疊頻招宋玉魂。
雖有異文,然聯意相近,究竟該聯原貌如何,也無法考究了。但作者為李元度,是無可置疑的。
李元度(1821-1887),字次青,又字笏庭,號天嶽山樵,晚年更號超然老人。湖南平江人。清道光舉人,曾為曾國藩幕僚,後任貴州按察使、布政使。長於文史,雅擅詩聯,著有《國朝先正事略》《天嶽山館文鈔》《天嶽山館詩集》等。
關於李元度其人,史上褒貶不一。《清史稿》評曰:“文學之士,所行不逮其言。”蓋因其曾率兵與太平軍侍王李世賢戰於徽州,大敗,被其師曾國藩糾劾罷職。而《平江縣誌》卻評其“雅善詩對,性詼諧,鄉裏至今流傳其軼聞趣事甚多”。
關於李元度的詩文成就,李銳曾作過較為公允之評價:詩境雄奇、胸次高曠、感情悃摯、生活麵廣。竊以為以此衡量李氏之聯作,亦甚相宜。李氏以不同的寫作素材為原料,以雄奇之境界、高曠之襟懷、真摯的情感、豐富的閱曆為酒曲,釀造出了兩種不同味道的杜康醇,一種味道沉鬱,一種味道風趣。
《挽史都司久立》一聯,與屈子祠聯同為沉鬱之典範:
報國矢孤忠,馬革已無屍可裹;
還家剩遺烈,鯉庭空有淚長流。
“馬革已無屍可裹”一句,直教人撕心裂肺!
《挽沈幼丹》聯,亦讀之愴然:
天下安危係此身,名重華夷,如公不負澄清誌;
江西戎馬空回首,感生今昔,獨我猶存患難交。
《挽黃翰兄弟》聯,開篇便懾人心魄:
荊花數月遍同凋,定知兄弟俱仙,共遊蓬島三千界;
梁木一朝今盡壞,安得人天感夢,重話芸窗二十年。
而《挽張力臣》一聯,風格迥然相異:
莫將成敗論英雄,如君冰雪聰明,文字有靈終不朽;
須悟機談皆賞識,落得神仙遊戲,世緣一了即歸空。
猶如兩老友促膝夜談,言生言死,開心戲語,無忌無虞。非但無半點悲痛之情,反倒有一種詼諧之趣。若類贈酬之作,迥非哀挽之章。此乃風趣。
何曰風趣?林杼有言:“凡文之有風趣者,不專主滑稽言也。風趣者,見文學之天真;於極莊重之中,有時風趣間出。然亦由見地高,精神完,於文字境界中綽然有餘,故能在不經意中涉筆成趣。”
林杼提出了為文者於作品中見風趣之三個先決條件:見地高,精神完,文字根底綽然有餘。與此同時,還闡明了風趣不是耍滑稽,而是“在不經意中涉筆成趣。”若不具備這三個先決條件,即如果作者功力不濟,試圖借滑稽之言故作風趣,便將弄巧成拙,畫虎不成反類犬。
《題揚州湖南會館》聯:
來從八百重湖,到此間泛宅盟鷗,逸興何慚範少伯;
爭說二分明月,休隻羨纏腰跨鶴,名臣先拜董江都。
上聯從八百裏洞庭說到太湖,從太湖而聯想到範蠡,因勢利導,水到渠成,緊緊地將湖南與揚州串成一體,貼切自如;下聯以揚州為契機,順勢告誡同鄉士宦:雖“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但切莫奢望“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之窮奢極欲,亦莫效仿小杜“十年一覺揚州夢,留得青樓薄幸名”之虛度年華,而要立誌匤扶社稷,修齊治平,成為董仲舒那樣的一代名臣。“名臣先拜董江都”一句,令人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