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感謝貧窮”“讚美貧窮”忽然火了,我沒有看新聞原文,不知是否又是後來不良媒體的斷章取義或上綱上線。但從“貧窮”本身而言,既不值得感謝也不值得讚美,所謂“窮且益堅”“安貧樂道”“君子固窮”,多半是我們苦難中的國民自我安慰乃至自我解嘲的說法。然而,國家不幸詩家幸,窮困潦倒確實能激發人的創作靈感,也能讓創作更加引發共鳴,畢竟痛哭流涕總顯得沉重一些。比如杜甫就有“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豈知牙齒落,名玷薦賢中”“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等等苦大仇深之句。到了清朝民國,戰亂不休,國家板蕩,窮困之士也多有通過對聯表達自己的平窮生活的,其中也不乏佳作、名作,不知這是否屬於對聯版的“感謝貧窮”?
春聯(歸莊)
一槍戳出窮鬼去;
雙鉤搭進富神來。
此聯作者歸莊,昆山人,沒什麼名氣,據說窮到了門都關不上,桌子椅子都要用繩子捆紮著才能勉強使用。某年春節,歸莊悲憤交加,寫了這樣一副春聯。往往春聯都是討個吉利話,歸莊卻不避諱用“窮”這樣的詞。將窮鬼“一槍戳出”還不夠,再用“雙鉤”把富神請進來。觀此聯仿佛看了一遍相聲的貫口“十八般兵器”一樣,讓人忍俊不禁的同時,又為作者的窘迫不看感到悲哀。
自壽(蔡鴻逵)
四十九年窮不死;
三百六日醉如泥。
此聯寫於作者四十九歲壽辰之際。“窮不死”三字是作者自嘲,從中也能見到作者一生貧苦的境況。吾國吾民最擅長苦中作樂的忍耐精神,貧苦至此,唯有對酒消愁,終日爛醉如泥,或許還能做一場富貴春夢。清人金安清題“三醉亭”一聯與此聯手法類似,聯曰:“一月二十九日醉;百年三萬六千場。”隻是金聯灑脫若神仙,蔡聯苦厄類屌絲之別而已。
格言(曾國藩)
養活一團春意思;
撐起兩根窮骨頭。
曾國藩悼挽之聯莊重典雅、沉鬱頓挫,而格言聯語卻每每有平白如話之作,此聯便是一例。上聯蘊發勃勃生機,下聯則言及修身之氣骨。全聯用字大膽,不避俚俗,像上聯之“活”“團”“意思”,下聯之“撐”“窮”幾處,均見之筆勢潑辣。曾文正公自然算不得什麼窮人,但下聯也替天下窮書生、酸秀才張目——窮則窮已,卻不得稍損氣節,此謂之“窮骨頭”是也。隻不知天下讀書種子,又有幾人擔當得起?
賀女婚(方爾謙 )
兩小無猜,一個古泉先下定;
萬方多難,三杯淡酒便成婚。
此聯是方爾謙寫給女兒的婚聯。方爾謙之女嫁給他的學生袁家嘏。方爾謙有“民國聯聖”之稱,是個風流瀟灑的人物,袁家嘏是袁世凱的孫子,本也是富貴人家。可惜家道中落,觀此聯頗有辛酸之意。古泉即古錢,一個古錢便定下兩小無猜的婚姻,三杯淡酒便算婚宴了。此聯沒有一點喜氣,而是在“萬方多難”的時局之中,表達了作者悲涼不堪的處境。
門聯(朱芾)
富貴多憂,願多憂天胡不與;
貧窮自在,這自在我實難當。
“富貴多憂”“貧窮自在”是貧苦人家自己寬慰自己的話語,原本便當不得真,隻是沒有人願意真把這個謊言捅破而已。此聯作者倒也光棍:既然富貴多憂多慮,那就讓這些憂慮都來找我吧,為何老天不同意呢?都說貧窮之人自由自在,可惜這份自在實在是消受不起。這就好像現在的那個段子:有錢人的生活並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樣美好,因為他們的生活遠比你想象得更加美好。
挽晏開甲(王育道)
窮愁老病萃於一躬,蕭瑟生平,過庾開府;
筆塚墨丘與之終古,風流文采,想晉永和。
杜少陵有詩雲“庾信平生最蕭瑟”,此聯便借用其意,談逝者之“蕭瑟生平”,較之庾開府尤甚,確是“窮愁老病”之身。下聯則轉寫逝者學養,“晉永和”即蘭亭雅集之日,以王羲之作比。而作者下聯固然想占得“風流”二字,但落筆仍是一番牢騷不平,讀“筆塚墨丘”四字,無端生出悲涼荒敗之意,讀之讓人唏噓不已。
挽卓鑒清(吳恭亨)
是大教育家,而未普及國民,徇鐸心長,美猶有恨;
以窮諸生老,且又橫遭謗口,蓋棺論定,德卻無疵。
上聯直接點出逝者身份——大教育家,但作者接下來卻調轉筆頭,寫逝者之“恨”,未能“普及國民”。這是逝者自己的遺憾,還是吳恭亨借以澆自己塊壘,感歎當時民智未開,這便不得而知了。下聯則寫逝者境遇,“窮諸生”三字已見困苦,而又遭人毀謗,可見晚景是十分淒涼的。即使如此,作者對其的評價是“德卻無疵”,雖然境遇不堪,但也不違本心。果真如此,便是上述曾國藩聯語中“窮骨頭”的境界了。
挽方爾謙(陳誦洛)
骨頭支離突兀,雖窮愁從不牢騷,或誚狂生,我憐狷者;
心地磊落光明,即綺障亦關慧業,自稱情種,人羨仙才。
前麵介紹了方爾謙寫給女兒的婚聯,這副則是他人寫給方爾謙的挽聯。作者毫不避諱方爾謙晚年的窮愁困苦,但雖然窮困,卻不失名士風骨。方爾謙狂狷之性,在當時恐怕頗為人所不容,作者結尾八字言之,正如杜甫寫李白之“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同意。下聯仍回到風流才子的論調,所謂“情種”恐也是方爾謙自嘲之語,而其光明磊落、不拘小節的個性,才正是作者所稱道的“仙才”。
挽某婦(包汝諧)
牛衣裏喚不起故夫魂,痛哉積毀骨銷,苦逼窮嫠歸死路;
鴆酒中強換得孤兒命,幸矣覆巢卵在,爭回血祀洗沉冤。
此聯背後有一段淒慘的故事,《古今聯語彙選》記載:“資州某孀,以他姓子為嗣。族人覬其產訟之,謂婦弗貞,將逐婦而死其子。婦仰藥死,事白,嗣得不廢,建坊旌表。”上聯之“牛衣”即破爛衣裳,可見其夫尚存時便是貧賤夫妻,而“喚不起”一語更令人心酸。孤兒寡母,受人誣陷欺淩,此婦為保幼子,飲鴆酒而死,可謂節烈。此聯正如一篇短史,曲折回轉,驚心動魄。世人之卑劣、愚昧讓人發指,而婦女愛子之情、節烈之性,則讓人動容。
挽妻(許棫)
人道我偕老百年,誰知吃過萬苦千辛,愴五十載夫妻今撒手;
古窮民無子曰獨,胡盡奪汝九孫三子,剩十一齡孫女哭傷心。
“五十載夫妻”也屬於“金婚”了,對於平均壽命不長的古人來說也算難得,晚年喪妻雖然悲慟,但也不至於淒淒慘慘。上聯“萬苦千辛”四字先埋下伏筆,但不具體言說,情感渲染全在下聯。下聯起句“無子曰獨”,第二分句更翻進一層,“九孫三子”全部先老兩口而去,可見生活之淒慘,而結句隻剩一個“十一齡孫女”,一“哭”字又翻進一層,所有的悲慟全部宣泄而出。此時方明白聯語中“萬苦千辛”“古窮民”的深刻含義。
自挽(吳熙)
平生惟作挽詞多,試看吳道子臨到蓋棺,能有幾十幅佳章,送來悅目;
今世又拚窮餓死,非得趙元帥親自畫押,許我數十萬家產,誓不投胎。
這副自挽聯明明寫得很悲涼,卻筆調詼諧,沒來由地觸動讀者笑點。起句深讀之後是很沉痛的,一來有抱負不得施展之意,大好文采而所用者惟“挽詞”也,二來目睹身邊親朋好友逐一離世,所能做的唯有提筆作挽聯而已。但作者接下來以吳道子自比,為他人寫了這麼多挽聯,自己過世之時,會有誰來悼挽呢?這才是更深一層的沉痛。下聯則在沉痛之餘掩飾不住逗逼本性,此世窮餓至死,到了地府一定要財神趙公明親口承諾,來世腰纏萬貫,否則便賴在陰曹哪也不去,真是窮怕了啊。既悲且喜,既痛且樂,真以嬉笑文字書血淚肝腸,讓人笑中帶淚,淚中帶笑。
自題生主(柴耦農)
畸士不妨窮,甘家食而守常珍,計數十年味飽天廚,留將剩脯殘膏,沾溉春風桃李;
達人何所忌,開壽筵即題生主,俾二三子親承函丈,免得居場築室,摩挲異日鬆楸。
“生主”即為活著的人所立之排位,從某種角度而言其實是很不祥瑞的,有些人十分忌諱,就如生挽、自挽一般。但此聯作者無疑是個達觀之人,不但立“生主”,還自撰一聯。上聯內容無甚特別之處,大約是寫自己一生貧困,但還努力沾溉他人。讀下聯可知,此聯是作於壽筵之時,結尾幾句居然聯想到將來子孫祭奠吊拜的情形,還怕給他們添麻煩,告誡他們一切從簡,當真無所避諱,也不得不說心是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