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一見就忘不掉;有些地方,日日走過,卻漫無所得,回憶起來,空茫一片。這滋味如同交友,有的人,逆旅一晤,頓生“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之感,相見恨晚;有的人,朝夕相處,卻常有 “美女如花滿春殿,身邊惟有鷓鴣飛”的寂寥,形同陌路。除卻前生有緣的解說,大概與對方頗有佳趣相關。
文殊院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1999年秋,去四川拜訪一位老師,一些佛學文獻資料,曾遍尋河南買不到,老師說去文殊院看看,並詳細指點了文殊院的乘車路線。
到成都火車站,乘車,穿越錦官城裏遍地芳菲和如雲美女,過兩站地,秀美的售票姑娘口吐丁香般綿軟甜醇的四川味普通話,提醒,文殊院到了。我立定十字街頭,人流匆匆,巷路陌陌,“借問酒家何處有”的感覺風起雲湧。
巷口,一位皮膚白皙、麵容富態的老太太麵前擺放了一隻碗,一邊乞討,一邊手持念珠嫻靜地念佛。這場麵讓我驚訝。我見過不少乞討者可憐巴巴攔路抱腿的場景,常生人生多苦的感想。而在這位斷腿老太太身上,卻看不到生的艱辛,乞討於她,好似暫居人間的一葉野舟,自在而灑脫。
我謙恭地布施她一點錢,她慈祥地笑了,手指深巷。沿巷林立的鋪滿琳琅鮮花、巨大香燭的攤位一一流過我驚訝的雙眸,巷子中途,一片古色古香的唐式建築群立在林影裏,這便是文殊院。在這裏,我果然買到了需要的各種佛經。這裏各式像很多,書籍也多,各種不易見到的佛經、儒道經典一字排開,滿櫃滿架,還贈送《弟子歸》等古代修身讀物;銅製、鐵製、樹根製、畫的、拍攝的佛像、佛首大大小小擺了長長一溜,造型優雅,賞心悅目,很多男女老少都在圍觀,購買。一位女子指著《楞伽經》說:“請一本《楞伽(jiā)經》。”胸掛念珠的店員捧出書來,笑眯眯地輕聲糾正:“居士,這個念楞伽(qié)經。”我對一尊碩大的漆成黑色的莊嚴的佛首好感頓生,暗想擺到書房裏將是何等清靜,妙曼。和店員問答了半天,摸摸囊中不多的錢,遺憾地走了。
離開像書店又像藝術品店的法物流通處,沿著文殊院走了一圈,從此便記住了這座極具藝術美感的寺院。自此,每次去成都,都要去文殊院轉轉。朋友去成都,我也總不忘介紹他們去一親香澤。大家回來都說好。
我對這座千年古刹了解不多,但我所鍾愛的是它濃如香墨的文化氛圍。植滿鮮花、綠樹、青竹、盆栽的靜謐庭院,枝柯間起起落落、婉轉啼鳴的小鳥,無數大小鱉兒安詳曬暖的放生池,閑坐樹下品茗論道的居士,恍如在鬧市裏擎出一輪晶瑩的圓月,天籟自鳴,入目靜心。
文殊院的門楣、遊廊和大殿牆壁上,張貼著僧人自辦的壁報,題寫著各式疏雋的對聯、格言,對聯格言沒有佛氣,明白易懂,但義理深刻,促人反省。我曾走過不少名勝和文化單位,最讓我動心的還是這裏的文字。因此,去一次,便抄些回來,逢年過節,分錄於賀卡,饋贈讀書的侄子、紅塵裏的親友,鼓勵他們上進、靜心。“立誌如山、行道如水”、“包容、歡喜、奉獻、承當”、 “涵養鍾靈便是身世學問,省除煩惱何等心性安寧”、“ 山水之間有清契,林亭以外無世情”、 “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未了,慧生於覺覺生於自在生生還是無生”……這些清涼的語句令親友異常歡喜,紛紛詢問出自何處。聽說來自寺院,都驚訝不已,仿佛一縷陽光,撥開了偏見的濃雲。
就我所知,寺院本來就是文化傳播之所。兩千年前,佛祖居於精舍,清修之餘,麵對來自各地的僧侶、居士、王公大臣、仕女貧民,用他那優雅、悅耳的聲音和端莊恬靜的身姿,運用比喻、詩歌(偈誦)、故事、寓言等浸染著藝術之美的手法,將深奧的佛理深入淺出地講解出來,各類人誦讀,皆有所得。喜歡修行的,得到了修行的真諦;喜歡哲學的,得到了哲學的啟迪;喜歡文學的,得到了文學的滿足;喜歡繪畫的、醫學的、建築的,也都隨類各解……王維、蘇東坡、白居易、吳道子、弘一法師等一大批藝術家沉浸其中,人生和作品得以升華,中國藝術受到佛文化的恩澤,空靈透明,寧靜芬芳;馬克思、恩格斯、愛因斯坦、尼采、孫中山、毛澤東、梁啟超等一大批偉人,都深為景歎。恩格斯說:“人類到釋迦牟尼佛時代,辯證思維才成熟。佛教徒處在理性思維的高級階段。”孫中山說:“佛教乃救世之仁,佛教為哲學之母,研究佛學可以補科學之偏。”“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眾生平等”等佛學文化精粹,猶如一粒種子,沉入他們心中,把一生長成了濁世裏的亭亭荷花,芬芳了整個世界。
有一次,我將“戒如霜雪”、“舟行雲馳”、“譬如曠野沙磧之中,有大樹王,若根得水,枝葉華果,悉皆繁茂,生死曠野,菩提樹王,亦複如是……”等佛經中的句子引用到文章中,一位編輯讀了,立即為它的美麗所折服。漸漸地,他開始讀經,後來,聚會飲酒,熏然欲醉的他向我炫耀:“我是居士了!”好像貧子得寶。楚楚動人的佛學文化,開始在他心中優雅地生根吐翠。
曆代的高僧、居士都懂得這些,把佛理和禪修經驗用藝術手法表現出來,代代流傳。
上聯:一缽千家飯,孤身萬裏遊;
下聯:青目睹人少,問路白雲頭。
(布袋和尚)
上聯:終日覓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
下聯:歸來但見梅花笑,春在枝頭已十分。
(唐·無盡藏比丘尼)
讀中學時,愛生氣。滿頭霜發的校長笑眯眯地將一副對聯背給我聽:“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人”,勸我息怒常笑。它那“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般寬容恬淡之美和古典園林般工整、樂曲般曲折往複的修辭美,如清風中飄蕩的蒲公英傘籽,落入我和許多同學的心田,久久難忘。在操場上聚坐用餐,畢,玩“剪子、石頭、布”定輸贏,輸者洗碗,有人輸了卻耍賴,同桌便笑眯眯地說:“笑口常開笑天下可笑之人。算了,我洗!”可能會生起的不快,被這點偶然滴落的智慧清珠點染成了笑談和回憶中的少年趣事。
後來,才知道這是佛寺的對聯。
偶爾讀到蘇格拉底的故事。蘇格拉底退役後,不事生產,整天找人聊天,探討哲學和人生。太太很不滿,兜頭潑了他一盆冷水。最後,以蠱惑青年的不白之冤,被迫飲鴆囚室。臨終,他平靜地告訴學生們不要哭:“雅典是個睡象,我願做一隻邙蟲,叮咬它,讓它蘇醒。這是我的使命。”蘇格拉底舍棄了世俗的歡樂乃至生命,為西方開了理性、愛智的先河,把新思維留給人們。許多荒蕪雜亂的心田得到開墾,智慧得到生發,為雅典的文化建設和後來的文藝複興留下了精神種子,垂香千古。
把佛學比做邙蟲,似乎不恭敬。但道理是相通的。而獨特的哲思和藝術,則是佛教裏飛翔得最遠、入世最深的邙蟲,在六道中輪回不休的人們需要它的叮咬。
也可能正由於此吧,我見到文殊院,便很歡喜;見到她濃鬱的文化氛圍,見到在悠悠鍾聲和清淡的佛香裏散坐、品茗、論道的人們,便很歡喜;更歡喜她那隻收一元的門票,這象征性的一元,讓各色人等能夠隨時跨入她的熏陶中。而有些景點、寺觀的高昂的門票,簡直是一座高山,令人敬而遠之,充斥其中的卜卦、算命等等,縱然不是僧侶所為,卻也與佛教“自作自受”的真諦相違背。
一位朋友聽了我的介紹,欣喜地說:“門票才一元啊?!我去了,多買幾張!”我就笑了,想起了文殊院那蒼茫古雅的形象和門口慈目念佛的乞母來。文殊院的人文清香,不僅熏染了周圍的人,連千裏之外的人們也聞香沉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