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楹聯怪才劉師亮

2019-06-19 23:19:57天涯論壇對聯襄陽 0條評論

民國鄉賢劉師亮,四川省內江椑木鎮人,做過私塾老師,1912年移居成都,以經營茶館、浴室為生,業餘辦一份《師亮隨刊》,據說刊登一些諧文、對聯、雜著等讀起來讓人嘻嘻哈哈的文字。借他一副自挽聯概括,就是“傷時有諧稿,諷世有隨刊,借碧血作供獻同胞,大呼寰宇人皆醒;清室無科名,民國無官吏,以白身而笑罵當局,縱死陰司鬼亦雄。”傷時諷世,白身笑罵,成為民國年間尤其是二三十年代蜀中著名的怪才和奇男子。
  民國的國慶,就是“雙十節”,為紀念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首義而設。當時的情形,魯迅一篇不像小說的小說《頭發的故事》寫道:“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在另一篇雜文《雙十懷古》裏,他剪貼了1930年的一些事件,可見當時國慶一斑:“舉國歡騰慶祝雙十。/叛逆削平,全國歡祝國慶,蔣 昨凱旋參與盛典。津浦路暫仍分段通車。/首都槍決共犯九名。/林埭被匪洗劫。/老陳圩匪禍慘酷。/海盜騷擾豐利。/程豔秋慶祝國慶。/蔣麗霞不忘雙十。/南昌市取締赤足。……”一邊是匪盜猖獗,民生不寧,一邊是歌舞升平,舉國歡慶,但作家魯迅還不妨留下點掛國旗、不許打光腳板之類曆史細節,使其如在目前。
  劉師亮對這種熱鬧,自然不會放過。比如就在魯迅剪貼的這個民國十九年國慶,他居然就寫了三副對子:
  
  其一
  大偉人穿衣、吃飯、睡覺、拿錢,四名主義;
  小百姓雜稅、苛捐、預征、借墊,一樣問題。
  
  其二
  雙十節又來,奈何財盡民窮,想熱鬧不敢熱鬧;
  二五稅加重,供應南征北戰,望太平何時太平。
  
  其三
  共和幸福飽受十有九年,試問他自南自北,自東自西,莫不年年同闖煞;
  大劫關頭恰逢三個六月,最可憐遭匪遭兵,遭旱遭澇,居然月月要完糧。
  
  四川話前後鼻音不分,其一的“四名主義”當然微諷著三民主義,我胡亂猜測,這“四名”就是穿衣涉及名望,吃飯大有名堂,睡覺——睡女人的覺吧——需要名分,拿錢巧立名目。其二所謂“二五稅”不知道是不是指南京國民政府1927年5月到1932年4月發行的第一個政府公債“江海關二五附稅庫券”,它主要用於軍費開支,北方蔣、閻、馮中原大戰,南方第一次圍剿蘇區;最主要的是,老百姓這一年日子不好過:北方大小淩河、繞陽河特大洪水,灤河大水,遼西地區10餘縣嚴重水災,毀地17萬公頃,死亡萬餘人;四川岷江、沱江、涪江和湖南湘江大水,川、湘2省40餘縣市受災。所以其三,把這個農曆閏六月的年頭稱為“大劫關頭恰逢三個六月”,六六六,大不順,實在是遭匪遭兵、遭旱遭澇、財盡民窮,無處不是一個如何活下去的問題。“闖(讀撞上聲)煞”也是四川土話,就是撞鬼,碰上一股邪煞之氣,觸了大黴頭。
  檢點劉師亮的對子,從民國八年(1919年)開始,每逢雙十節,他都有些感想,會寫寫對子。下麵且將我老榮搜來的劉氏國慶節對子編年羅列如下:
  
  1.民國八年(1919)二副:
  其一
  樂意總相關,請黃絲螞螞,抖白鼻牛牛,慶民國八年雙十;
  太平真有象,聽爆竹聲聲,看蓮花朵朵,遍錦城九裏三分。
  其二
  是龍是鳳,是跳蚤是烏龜,睜開眼睛長期看;
  吹風吹雨,吹自由吹平等,捂著耳朵少去聽。
  
  其二未必是為國慶節寫的,但應當是民八這一年寫的,風風雨雨、自由平等,正是五四運動特寫,號召“捂著耳朵少去聽”,看似對抗新文化運動的口氣,其實仿佛魯迅《呐喊》裏關於鐵屋子的浩問:“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麵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因為,“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說誑和做夢,在這些時候便見得偉大。”其一通俗而有今典:“黃絲螞螞”,語出四川兒歌,我老家的唱法是:“黃絲螞螞,請你家公家婆來吃嘎嘎(即肉也),大的不來小的來,牽起路路一路來。”有人說當時成都的唱法是“黃絲黃絲螞螞,請你爸爸媽媽來吃嘎嘎,大哥不來二哥來,吹吹打打一路來。”“抖白鼻牛牛”,我印象當中,好像是抓天牛來鬥須子的兒童遊戲,四川的一種花斑天牛,頭前、羽翅和長須子上盡是大小形狀不同的白點,我們小時候就叫它白鼻子牛牛;網上說此為一種畫線的遊戲,卻是我所未玩過的,類似遊戲,我老家小時候的耍法是:用一把小刀子在泥地上、或者小石片在石頭上限定範圍內畫弧線,隨著線條密度加大,誰隻要手一抖,碰了別人畫的線就算輸。下聯“錦城九裏三分”,應該涉及成都城市曆史,可惜我這四川鄉壩裏頭的曉不得。
  
  2.民國九年(1920)一副:
  武昌倡義而還,內爭未已,外患紛來,都因北調南腔,依然高唱;
  滬上議和久梗,政變頻經,民殷望治,為問西林東海,何以為情。
  
  1919年2月,北洋政府與南方軍政府代表在上海開會議和,他們一會兒宣告議和破裂,一會兒宣告恢複南北和談,直到1920年“雙十節”,和談仍無進展。下聯的“西林”指南方軍政府總統岑春煊,廣西省西林人;“東海”指北洋政府總統徐世昌,山東東海人。在劉師亮看來,這議和不過是裝腔作勢,擺擺樣子,哪裏將“民殷望治”放在眼裏?
  
  3.民國十年(1921)一副:
  你在拖,我也在拖,中華版圖竟此弄成兩塊;
  公有理,婆亦有理,民國幸福硬算飽受十年。
  
  這一聯差不多就是前一聯的續集,對造成南北分立的雙方已經出言不遜:你們各謀私利,不惜國家版圖裂為兩塊,國家政權分為兩個,國民幸福待遇——什麼樣的鬼幸福,聽一聽徐誌摩這首同時代的新詩就曉得了:“你不見李二哥回來,爛了半個臉,全青?/他說前邊稻田裏的屍體,簡直像牛糞、/全的,殘的,死透的,半死的.爛臭,難聞”,“這世界!做鬼不幸,活著也不稱心”——好一幅《太平景象》!
   
  4.民國十二年(1923年)一副: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此日又逢雙十節;
  民猶是也,國猶是也,對天長歎兩三聲。
  
  借一位網友的評點來說吧:“雙十節”已經淪落為一個平凡而普通的日子,直到這一天來了,才忽然想起來。這一天對於一個老百姓來說,又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呢,除了“對天長歎兩三聲”以外?“民國”、“總統”這兩個曾經富有感召力、凝聚力的詞彙,如今已經悄然褪色,不僅遠離廣大民眾的生活,也遠離了廣大民眾的心靈。——我老榮再轉一句:民國換湯不換藥,總統改名不改性;“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5.民國十七年(1928年)一副:
  男同胞,女同胞,我最親愛同胞!請一往無前,不左右顧;
  假革命,反革命,他因什麼革命?敢片言揭破,為東西來。
  
  讀這一聯,想起阿Q的革命之夢:“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穀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趙司晨的妹子真醜。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那裏,——可惜腳太大。”這就是下聯所揭破的;至於上聯,差不多可用《犧牲謨》的高談闊論來闡釋:“哦哦!你什麼都犧牲了?可敬可敬!我最佩服的就是什麼都犧牲,為同胞,為國家。……可惜你還剩一條褲,將來在曆史上也許要留下一點白璧微瑕……”正好我家中一個丫頭——那可是災民的女兒——缺一條褲子,你把這最後的奉獻給送去吧,你說你已經九天沒吃飯?嗨——“你不要這麼萎靡不振,爬呀!朋友!我的同誌,你快爬呀,向東呀!……”
  
  6.民國十八年(1929年)三副:
  其一
  你革命,我革命,大家喊革命,問他一十八年,究竟革死多少命;
  男同胞,女同胞,親愛的同胞,哀我七千萬眾,隻能同得這回胞。
   
  其二
  察西陲狀況,人民總覺“仍冥”,混一年算一年,勉強混得過來,又看這回熱鬧;
  聽南路口音,國慶直同“刮罄”,留半截說半截,好歹留些擱起,還從下次發揮。
  
  其三
  年年辦會,誰敢不來,咬著牙巴,哭臉裝成笑臉;
  處處張燈,實在熱鬧,敞開腳板,這頭跑到那頭。
  
  老話說:天下已治蜀未治,天下未亂蜀先亂。據統計,民國建國二十多年,從1912年到1933年,四川共發生大小軍閥混戰四百七十多次,平均一年二十多次,一個月差不多打兩回仗。北伐開始之後,四川軍閥紛紛派代表到武漢、長沙,承認國民政府,同意軍隊易幟改編。蔣介石以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名義,先後任命楊森、劉湘、賴心輝、劉成勳、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為國民革命軍的軍長,仍統率原部,這些軍長們,領導著國民革命軍,為爭奪防區,依然混戰不休。甚至到了新中國,蜀中大躍進餓死人最多,武鬥打得也最凶。其二出句就是“察西陲狀況”,不過如此。這一聯不一定寫於這一年,卻仿佛為每回的國慶做一總結:“仍冥”、“刮罄”,拿腔捏調、十分地道的川湯國語、“南路口音”,看十八年來,七千萬四川百姓如何被搜刮殆盡,仍然在陰間地獄不得超生?但四川人生性堅強,喜歡湊鬧熱,碰到起國慶這樣的機會,也要咬起牙巴勁,放開野腳板,笑一笑,東顛西跑。——不知為何,我總想起李白先生年輕時候的警告:“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雖然四川有吃有耍,千萬別去旅遊啊,小心棒老二哦!嗬嗬。
  
  7.民國二十年(1931年)一副:
  雙十節紀本日哀思,癇日本占我遼寧,願大眾同胞,當本日毋忘日本;
  二十年為民國領土,賴國民得全疆域,須群起革命,因民國責在國民。
  
  網上有兄弟將此聯歸在1932年,顯然有誤。"九一八"日本占領東北,但此時尚未成立偽“滿洲國”,張學良的東北軍雖然撤退,但還完整的保存著,等待使用。本日、日本,民國、國民,劉先賢好文字功夫啊!
  
  還有一副對子,說法不少,異文歧出,據說,最早的版本這麼一副模樣:
  
  普天同慶,慶的自然,慶慶慶,當慶慶,當慶當慶當當慶;
  舉國若狂,狂到極點,狂狂狂,懂狂狂,懂狂懂狂懂懂狂。
  
  說的是1916年1月袁世凱改元稱帝,其親信四川總督陳宦下令川民舉辦慶典,當時某川人所作,劉師亮的著作權似乎都剝奪了。第二個版本則是:
  
  普天同慶,本晉頌讕言,料想鬥笠岩畔,毗條河邊,也來參加同慶?那麼,慶慶慶,當慶慶,當慶當慶當當慶; 
  舉國若狂,表全民熱烈,為問沈陽城中,山海關外,未必依然若狂!這才,狂狂狂,懂狂狂,懂狂懂狂懂懂狂。 
  
  這一版本,大家都說是劉師亮做的了,但時間上,一說作於民國十七年(1928年)國慶,“沈陽城中,山海關外”應當指1928年6月,日本關東軍在沈陽附近皇姑屯炸死奉係軍閥首領張作霖;一說寫在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有網友說,1933年2月至7月劉湘與劉文輝在鬥笠岩交戰、劉湘與鄧錫侯在毗條河交戰。手邊沒有確實的資料可以印證,簡單檢索一下,鬥笠岩是宜賓附近一座山,毗條河是柏條河流經成都與府河分道的另一條岷江支流,流經成都,確乎是“二劉戰爭”的戰場。但疑問有二,一是1933年東北的大新聞是張學良下野——但人不在東北——,和張作霖時期沒有“合法”地位的東北青幫在關東軍資助下組團訪問日本,如果此話指前一年偽滿州國成立,——如1931年那一聯所講,勉強可以說得通——但偽滿洲國首都卻是長春,“沈陽城中”落不實;二是1933年8月25日15時50分30秒,四川茂縣疊溪古城被7.5級地震湮沒,整個城鎮陷落,加之暴雨成湖,死亡約6800餘人,川府、國府均無作為,到10月9日——也就是這一年國慶前一天!——下午7時堰塞湖瀑潰,積水壁立而下,直衝茂縣、汶川、灌縣,沿河兩岸數十村寨被峰湧洪水一掃俱盡,都江堰內外江河道被衝成卵石一片,鄰近的崇寧、郫縣、溫江、雙流、崇慶、新津等地均受巨災,據不完全統計再死亡約2500餘人,毗條河裏,雙十這天恐怕正漂過浮屍!盡管沒有電視直播,身在成都的劉師亮關注的有戰爭,更有這巨大的天災及人禍?
  “當慶”,既是應當慶祝,也是一種擬聲,是鑼和鈸——方言稱“鑔子”兩種樂器的配器音響,“當慶慶,當慶當慶當當慶”的節奏,是四川民間“白喜”即辦喪事,道士們為死者做道場時召喚或撫慰亡靈的韻律;“懂狂”,無論懂與不懂都得狂歡,它擬的則是小鼓敲擊的和聲,鼓槌落在蒙皮上就是一聲“懂”,敲在鼓沿聲即是“狂”——也仿佛雲板聲和大鑔聲?——嫁閨女娶媳婦,祝壽辦滿月酒,或者逢年過節舞獅子龍燈,這些紅喜事場合少不了它。無論紅白,這些民間自悲自怨、自娛自樂的草野之聲為堂皇廟堂敲響,如此不協調!
  就是這種不協調,顯出了劉師亮的別調。不論1928年還是1933年,在世界經濟危機的恐慌裏,在天怒人怨的悲涼下,外敵入侵,內亂紛紜,民生凋敝,卻依然要熱熱鬧鬧慶國慶。要“晉頌讕言”,回顧光輝曆程歌功頌德;要“全民熱烈”,上下載歌載舞塗脂抹粉!難怪我們這位先賢要把冤死的遊魂也請到現場共襄盛舉,質問當政是不是要求關外的亡國奴也一同狂歡?
  這一聯在流傳過程裏,還產生好些不同版本,“懂狂狂,懂狂懂狂懂懂狂”,還有“情狂狂,情狂情狂情情狂”、“且狂狂,且狂且狂且且狂”,這差別就在不同的擬聲效果上,鼓聲裏增加了鈸、雲板,在夜深時遠遠聽來將喜慶做成了吊喪。今天晚上,途徑首都體育大學運動館,被一陣喧天鑼鼓聲吸引,看到“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六十周年、慶祝北京成功舉辦第二十九屆奧運會一周年//200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四屆大學生舞龍舞獅錦標賽”的彩排,在可愛的大孩子們汗流浹背的騰舞興奮場景麵前,突然想起來二十年前,我在邛海之濱那個月夜,第一次聽老蔣先生講起劉師亮這副有名的對子,回到住處,上互聯網核查,竟然與上述各個版本都不一樣,文字有異,還被簡化、抽空了所有典故和背景,成了這一副模樣——
  普天同慶,當慶當慶當當慶;
  舉國若狂,窮狂窮狂窮窮狂。
  劉師亮曾撰一賀友婚聯,上聯是:“子兮子兮,今夕何夕”,下聯為:“如此如此,君知我知”。且把我記得的這副也留在這裏,聊存異文罷!
  
   2009年8月7日晚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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