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一個藝術家的作品風格和他的人生閱曆是有聯係的,不管他從事什麼藝術:寫作、書法、繪畫,抑或是音樂。人生閱曆是形成他作品風格的必要而不充分的條件之一。從今天開始,我會結合作者生平為大家介紹一些對聯名家和他們的對聯,說起來好像我會按時更新一樣,嗯,這裏就說一下更新的頻率吧:每當我想起來的時候,我就會更新。
前文回顧:
今天咱們要說的這位聯家,在主流文化裏可能都不是那麼出名,甚至看他名字,看他簡介,看他對聯,都不能看出他究竟是個多麼有趣的人。但他的天賦、他的水平,確實高出了平均線很多,而他最大的與眾不同的地方,乃是在其字裏行間透露出的一種強大的自信。他就是趙曾望。
不好意思沒找著趙曾望的照片
趙曾望,字紹庭,號邵筳道人,來自江蘇省鎮江市丹徒區,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出生於一個——據記載說是書香門第,但我更傾向於說是一個——富貴人家,因為看他作品中透露出的自信並不是一般飽讀詩書就能有的,他自己也曾提到過20歲左右的時候“家道中落,因遷於掘”,沒點底子拿什麼來中落?“掘”就是蘇東名鎮掘港,趙曾望66歲時(宣統五年,公元1913年)在此病逝。
趙曾望年輕的時候也是才華橫溢,19歲成秀才,23歲即中舉,江湖人送外號“江南才子”。要知道在江蘇這種高考大省,能取得這樣的稱號是很要點本事的。但是進入官場後的趙曾望表示很不適應,做了四年官就主動辭職不幹了,回家講點課,寫點書,這跟之前咱們提到的俞樾有點像。但趙曾望除了講課寫書之外還受人邀請“經理鹽務”,並在晚年被推舉擔任過鎮江海門吟社社長,可以想見應該是個吃穿不愁且聲望頗高的選手。
說了這麼半天隻是大致介紹了趙曾望此人的生平,下麵我們來看看他在楹聯方麵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早在趙曾望之前,有一位丹徒老鄉,名叫李承銜,就曾經寫過一本關於楹聯的著作。因為想避諱開山祖師爺梁章钜的《叢話》係列名稱,故稱其著作為《楹聯剩話》。考慮到梁氏《歸田瑣記》中有《楹聯剩話》,所以老李後來又寫了一本《楹聯贅話》。當時浙江阜寧縣代理知縣阮本焱(字晉明。有版本為晉朋,但考慮古人名和字有關係的情況,故傾向於“明”字)曾為此《楹聯剩話》作序,落款為:
光緒乙酉春二月餘姚阮本焱晉明氏謹序於阜寧縣署之竹林書屋。
我們的趙曾望就不一樣了,他也寫了一本楹聯方麵的書,直接取名就叫《楹聯叢話》,在序言裏他解釋了自己這麼做的原因:袁枚寫了一本書叫《子不語》,後來發現跟人重名了趕緊改名叫《新齊諧》,我看了就想笑,有必要嗎?你的內容跟他又不一樣。……老梁寫聯話,那是他老梁家的聯話;老李(暗指李承銜)寫聯話,那是他老李家的聯話;老趙寫聯話,是我老趙家的聯話。……
看這一段我們也許大概能感覺到趙曾望的一股子自信了,再看他的落款:
光緒十有八年太歲在壬辰,牡丹生日後三日,邵筳道人睡起自題。
感覺很清閑一樣,睡一覺起來,閑來無事,誒,寫個序言吧。還有這種操作?
翻開老趙家的這本《楹聯叢話》,類似的操作真的不在少數。比如隨便舉幾個例子:
有人慶賀朋友結婚,寫了個八言對聯,讓我來寫小篆。對聯是這樣的:
綿綿瓜瓞,實發實秀;
關關雎鳩,將翱將翔。
剛寫了個“綿”字,才想起來篆書一般遇到疊字就用兩畫代替第二個字,所以雖然是八字聯,實際上隻用寫七個字。但是箋紙上已經描好了八個金格子不能改了,大家就商量怎麼辦,有說寫兩個異體字的,有說把兩畫寫成一個字的,還在討論著。哼隻見我略一思索,奮筆疾書道:
綿綿瓜瓞,如鬆柏之茂;
關關雎鳩,毋金玉爾音。
大家見了我這個操作都鼓掌叫好。
我的好朋友陳鳳藻來金陵,帶著個小妓,叫明仙。陳還為她寫了個對聯:
明月好同三徑夜;
仙人常傍五雲居。
這個集句還是比較不錯的。有天他請我去他家玩,讓我給這個小妓寫個對聯。我就寫道:“明月好同三徑夜,……”陳就奇怪了:“你怎麼跟我寫一樣阿?”我說:“你是‘常傍’,我這初來‘乍見’,怎麼能亂來呢?”於是下聯寫道:“仙台初見五城樓。”陳鳳藻就笑了,覺得自己像漢文帝而我像賈誼,一再說以為很長時間沒見我就能超過我,現在看來還是不如我。
有一回我去揚州玩,到了平山堂,那裏有個主持叫蓮衣,跟大家很聊得來,還送了我一套著名書法家、篆刻家鄧石如的篆書《心經》拓本。聊了一會兒,蓮衣師傅笑著對我說:“老衲聽說有個絕對,大家都對不上來,你是大名鼎鼎的江南才子,看看能不能給對上來。句子是這樣的:
三教同心,忠恕慈悲感應。”
我也笑了,說:“我們這些人當然對不了,但大師您可以自己對呀。”老和尚問怎麼回事,我就說道:
“六言在口,唵嘛呢叭咪吽。”
大家聽了都大笑起來。
蝶園西堂有副對聯,是同治年間學士晉康所撰。對聯是這樣的:
排埒鬆青,老圃控弦秋校射;
壓簷藤紫,虛堂燒燭夜論詩。
蝶園的仲蟾先生告訴我這個對聯的時候,我說“虛堂”這倆字侵占本位,不好。仲蟾先生就問該怎麼改,我說,改的話有點難,我重新給你寫一個吧。於是立即寫道:
翠瑣鬆門,鐵鏑吟風春校射;
綠簁藤架,石床浸月夜彈棋。
通過以上這幾個故事,我們大概可以看到一個,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穩中帶皮的才子。不過要說正經寫起來,趙曾望也是很厲害的,比如:
揚州史公祠
遺劄五函存,公死有知,回思血涕斕斑,定悔北堂呈老母;
孤墳三尺峙,我生也晚,卻恨衣冠零落,未歸南部傍高皇。
仔細看一下他的對仗,真的精巧又工穩,而且上下聯一氣嗬成,用典相當切題。當然在提及這個對聯的時候趙曾望也不忘嘲諷一下別人:史閣部這兒有個梅花嶺,大家都用“梅花”兩個字,你們這群凡人阿,以為是多好的詞語,其實這些梅花都是後人栽的,跟史閣部有啥關係。我平時就喜歡看史先生的文集,所以我的對聯是這樣的。
泰山
濤捧日輪高,我將往第一蓬萊,提筆長吟,先向朝陽鳴采鳳;
石黏雲絮合,誰實念大千禾黍,屯膏下逮,遍教霖雨起哀鴻。
剛好最近對聯中國公眾號有篇文章討論了題署聯能否「有我」,大家可以對照看看。這聯趙曾望自稱是進京趕考路過泰山的時候寫的:當時寫得匆忙,現在想想不同時候有不同的想法,也不必說年輕時候寫的就給淘汰了。
江幹觀音洞
心在塔鈴中,直須洞水西流,那日再來談佛意;
手持杯珓擲,試問大江東去,甚風吹得到仙才。
這聯也是經常被引用的經典例作。趙曾望對此聯解釋道:觀音洞周圍景色十分壯美,但我就是看不慣這裏的和尚就知道斂財,那些祈禱者又都為名利。
趙曾望還是個集句高手。因為名聲在外,所以經常有人找他寫聯。他也幾乎來者不拒,很多時候集句聯信手拈來,比如:
集句題“曲樓”春聯
世人解聽不解賞;
此時無聲勝有聲。
集句挽“香墜兒”
我是玉皇香案吏;
可憐金穀墜樓人。
這聯的厲害之處在於是集句+嵌字,而且嵌在同一個位置
集句贈熱河都統庫克吉泰春聯
帳下文書三幕府;
雨中春樹萬人家。
集句贈“水仙”
曾經滄海難為水;
願作鴛鴦不羨仙。
“滄海”一直感覺是個偏正詞組,前些天有朋友指出有時候也可以當成並列詞組看,這裏又出現一個例證了。
趙曾望的集句當然不止有七言,集《經》《史》《子》《集》等句,也不在少數,這裏就不多說了。關於集句,趙曾望還提出過一個看法:
集六朝文,作八言對,其事極易,故名手不甚為之,然俗工正可借此藏拙,是亦一法。
隨即舉了例幾個例子:
魚灣曹姓小園
落葉半床,狂花滿屋;
焦麥兩甕,寒菜一畦。
潮橋朱氏別業
幽岫含雲,深溪蓄翠;
橫藤礙路,弱柳低人。
贈季涵香
鏟跡幽溪,銷聲窮穀;
汲流舊巘,葺宇家林。
贈王古香司馬
玉瀝金華,冀獲難老;
清風朗月,俱寄相思。
這些操作對他而言感覺就跟買菜似的。
以上所舉的這些例子,全是出自趙曾望的那本《楹聯叢話》。和我們稍微熟悉一些的老梁家的《楹聯叢話》係列、老吳家的《對聯話》、老李家的《南亭聯話》不同,他們都在自己的書裏大多寫別人的作品,老趙家這個《楹聯叢話》自己的作品則占了很大篇幅,除了向我們展示一位“江南才子”的過人才智,也捎帶的記錄下自己生活中一些點點滴滴,描繪了晚清時期江南地區的民俗風情。
趙曾望的對聯,狡黠中不乏穩健。寫到這裏應該結束了,但我自己在校稿的時候卻覺得意猶未盡,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感覺?老趙家的《楹聯叢話》還有好多內容阿,有興趣的話自己看吧。最後放一個他自稱喝醉了之後寫在京口縵蓉樓的對聯作為結尾:
誰為翔渚靈妃,倒三尺金尊,杯底吸來焦嶺月;
我是倚樓舊主,仗一枝玉笛,袖邊吹起大江濤。